江元音和齐司延已赶了半个月的路。
临近傍晚,齐司延掀开车帘望了望,源城的城门已隐约可见。
他放下车帘,冲江元音道:“马上要到源城,待会入了城,我便让曲休再去买一辆马车,今晚将行李挪一挪。”
江元音不解问道:“为何要再买一辆马车?”
齐司延回道:“今晚我们歇在源城,明日再出发便要进入抚州地界。”
抚州下辖六县,出了源城便会进入抚州下辖的小县。
他继续说道:“不管有没有人在盯着我们的马车,谨慎起见,明日我会让曲休领几人,乘坐我们现在的马车继续前往抚州。”
“然后,我同你在源城休息一日,乘坐新的马车去岚州。”
在李彦成眼里,放他低调出汴京,是让他去抚州查许昌安贪污库银一案,可不是真的放他陪江元音南下散心的。
“他”当然要目的明确地往抚州去。
由曲休装成他,前往抚州,是为了谨慎躲过李彦成的耳目,也不让其发现,江元音去了岚州。
江元音会意点点头,体贴道:“其实侯爷不必陪我去岚州的,买屋落户,我自己能搞定。”
她年初去给江兴德买房子,也是自己搞定的。
只要口袋里揣够了银两,再找个房牙子,便轻而易举。
他去抚州是有正事,她并不想耽搁他。
“阿音自己能搞定,是因为阿音能干,能干不代表应该干,”齐司延不赞同地挑眉道:“若阿音事事亲力亲为,不用为夫插手,那阿音要我这个夫君何用?”
江元音无语看着他。
他又来了。
自从请奏了和离,她拿回了自己的户籍,他每日说话便是这样。
一口一句“为夫”、“夫君”的,时时刻刻提醒她,和离是假的,两人还是夫妻。
江元音又无语又好笑,如他先前所要求的,待他多些耐心的,好声劝道:“以夫君的能力,定能很快处理好抚州事宜,妾身在岚州收拾妥当,等夫君归来庆祝。”
齐司延握住她的手,不容商量地坚持道:“待我们一起在岚州安好了家,我会快马加鞭赶去抚州,不会误了正事。”
江元音知晓他是因为两人在明面上真的和离了,所以才如此坚持。
也怪李霁之前故意“逗”他,更怪封弋离开时那番似是而非的话,让他没了安全感。
近来宿在客栈,他逮着机会便要追问,她真的想离开的是什么。
再使尽解数,在她招架不住时,一遍遍让她重复,她想离开的,不是他。
江元音懂他的心思,也就不再劝。
沉默间,喧嚣的人声不住传入耳畔,越来越近。
不是还没入城么?
怎地这般吵?
齐司延也觉得怪异,再次掀开了车帘,这时正好骑马前去探了探情况的曲休折返,骑马随行马车旁。
曲休神色凝重地禀告道:“侯爷,源城城门口聚集着从抚州六县逃荒过来的难民,人数众多,堵住了城门。”
江元音认真听着,掀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帘。
远远看去,城门口挤满了难民,乌泱泱的一片。
那些逃荒的难民一个个衣衫褴褛,叫唤的声音沉闷低哑,根本听不出什么具体的字词来。
她看了一会,不见人群有半点挪动,又转过头看向这一侧的曲休,问道:“守城门的官兵不让他们入城?”
“是,”曲休回道:“源城不接受自抚州逃荒过来的难民,可这些难民不肯走,将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我们的马车要入城,怕是要费一番功夫,还请侯爷、夫人耐心等待。”
除非是不顾这些难民死活的驱赶,否则一时间难以驱散他们让路。
齐司延表示了然的颔首,吩咐道:“慢便慢些,不要伤害无辜。”
“曲休明白。”
马车缓慢驶近城门口,那些难民的叫嚷声便真切清楚些了。
“求求官爷了,放我们进去吧……”
“我们已经很多天水米未进了,行行好……救救我们……”
“官爷,我们不是流寇,我们就是普通百姓,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源城城门口站了一大排官兵,严阵以待,长枪交叠交叉,形成人墙,不肯放一人进去。
他们不住冷血无情的厉声重复道:“源城禁止流民、难民入内,擅闯者死!”
马车内,江元音和齐司延都面色沉重。
抚州今年大旱,六县颗粒无收,因此朝廷才派了许昌安前来赈灾。
虽说早就知晓听说了大概情况,可亲眼目睹苦难时,方觉震撼与难受。
许昌安拿了那么多库银,怎地还会有如此多的百姓逃荒?
这时有一年轻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激动道:“那你杀了我们好了!反正都是死!死个痛快,也好过被活活饿死!”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完全不惧那些长枪长矛。
有他带头,不少难民纷纷响应附和,一具具瘦骨嶙峋的身子,不计后果的往前冲。
“后退!”
“马上后退!”
官兵们制止不住,长枪一把扎进带头男子的胸口。
男子的身子不知道是不是要油尽灯枯了,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没有鲜血喷涌。
人群叫嚷起来,越来越混乱。
有人被震慑住后退,也有人失了智地往前冲。
越来越多人死在守城官兵的长枪下。
齐司延示意曲休领两人上前制止,江元音急声道:“侯爷,不如我们把马车上所有吃食水囊分发给他们?”
这种情况,给他们钱毫无意义,他们要的是水、是食物。
用食物吸引他们,避免他们继续爆冲城门枉死。
齐司延应了,唤住曲休。
江元音反应极快,立刻和雪燕、清秋一起,翻找出他们所有的水和食物。
反正他们马上要入城,可以入城后再补给。
她动作利落,要下车帮忙给难民分发食物和水。
齐司延制止道:“你不要下车,派人把水和食物送过去。”
江元音提议道:“唤他们过来不是更好吗?”
她本意就是不想他们失智堵在城门口“闹”事,死在守城官兵的长枪长矛下。
齐司延摇头,沉静道:“我们准备不足,食物和水不够分,把他们唤过来,会造成哄抢,只是把暴动的地点从城门口换成了我们的马车这。”
“阿音,我知你是好意,但那太危险。”
江元音认可的点头:“还是侯爷思虑周到。”
她刚刚的确没想这么多。
齐司延拿出通关文牒递给江元音,道:“一会我和曲休去分发食物,把堵在城门口的难民们引开,你抓准时机,将通关文牒交予守城门的官兵,先行入城等我们。”
江元音接过通关文牒,满脸担忧,道:“那侯爷会不会有危险?”
若那些难民真的开始哄抢爆冲,齐司延会不会受伤?
“无碍,”齐司延并无惧色,坚决道:“我既是为此而来的,自然得去一趟,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安抚补充道:“阿音莫怕,好好入了城等我便是。”
江元音脑子转了转,立即道:“那我入了城,立马去附近的吃食店采购一番,再折返给侯爷送过来。”
在两人遇到困境时,她希望可以和他一起面对。
而不是只能干看着,任由他独自忙活。
齐司延短暂的犹豫,还是给她泼了冷水:“阿音恐怕难以采购到足量的食物。”
源城和抚州临近,抚州旱灾已有数月,这绝不是第一批逃荒到源城的难民。
守城的官兵如此决绝地拒绝难民进入,只怕源城内的情况,也不太乐观。
江元音会意,不沮丧地回道:“我去试一试,若是不行,便寻人来接侯爷,总之,我同侯爷同心同力。”
“好。”
两人达成共识,立马按照计划行事。
齐司延下了马车,拿着江元音等人翻找出来的所有食物、水囊,翻身上马,策马同曲休一道朝难民们而去。
江元音掀开车帘,长久地望着齐司延策马而去的背影。
她是惊讶的,他竟然会骑马?
齐司延高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仿佛这天地间,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折腰。
傍晚晕黄的光线倾洒在他的身上,飞扬的衣摆都渡上了碎光。
这便是她很久之前,以为他双腿残废时,曾经遗憾感慨的。
那时他拿着齐腾大将军的玄霜剑,她便想过,他若不是遭陆氏毒害,一定是鲜衣怒马,最意气风发的儿郎。
看着他策马而去的背影,她心道,果真如她所想。
虽然时机不对,但此时此刻,她的确为他心动。
当齐司延和曲休带着食物出现,那些难民们立刻朝他们蜂拥而去。
江元音满目担忧,目光一瞬没离开齐司延身上,他被乌泱泱的人群包围。
夕阳落在他的身上,糅杂成矛盾的余晖。
既威严,又满脸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