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竹眠睁开眼时,晨光正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洒落在她的被褥上,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栅,她眨了眨眼,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奇怪……”她喃喃自语,伸手触碰那些光斑,指尖传来微微的暖意。
昨夜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但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丝莫名的不安。
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下克制的敲门声。
“师姐,你醒了吗?”少年清朗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大师兄说今日要早些启程,大家都在前厅等着呢。”
乌竹眠怔了怔,这才想起今天是师门前往须弥山参加御神大会的日子,她掀开被子起身,紫色中衣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臂,手腕内侧一道碎片形状的淡粉色疤痕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她竟毫无印象。
“我马上就好。”乌竹眠皱了皱眉,一边回应,一边迅速换上那件最常穿的紫色罗裙,并且习惯性地将且慢的剑鞘攥在手中。
推开门,黑衣少年正靠在廊柱上等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修长挺拔如青竹。
晨光中,小师弟奚无咎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他的面容极为俊秀,鼻梁高挺却不显凌厉,唇线柔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见乌竹眠出来,他立刻绽开笑容:“师姐今日格外好看。”
乌竹眠被逗笑,用剑鞘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两人沿着回廊向前厅走去,青荇山的建筑依山势而建,回廊外侧是万丈悬崖,内侧则是精心打理的药圃,这个时节,大师兄种的月见草开得正好,淡紫色的花朵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大师兄说这些月见草能安神。”奚无咎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特意晒干了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包,说是路上舟车劳顿时泡茶喝。”
乌竹眠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
前厅里热闹非凡,大师兄宿诀正在对着清单清点行李,二师姐玉摇光在一旁打包药材,九条雪白的尾巴在身后优雅地摆动,两人没有交流,只是偶尔眼神交会,配合却十分默契。
三师兄云成玉则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灰青色的眼眸半阖着,手里却不停地把玩几枚甜果,小师妹百里鹿云正举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箱子往门外走,见到乌竹眠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而角落里,小师兄千山正在调试一架精巧的飞行法器,专注得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小竹子来了。”看见乌竹眠,宿诀立刻放下账本走过来,关切地问道:“昨晚休息得可好?我今早路过你院子,听见你在说梦话。”
乌竹眠一愣:“我说什么了?”
“听不太清,好像是什么‘不要’、‘小心’之类的。”宿诀温柔地拍拍她的肩:“是不是临近大会有些紧张?”
不等乌竹眠回答,云成玉突然插话:“我们的小天才也会紧张?”
他撑起身子,病态苍白的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莫非是怕在御神大会上丢面子?“
“三师兄!”
乌竹眠瞥了他一眼。
“好了成玉,别逗她了。”玉摇光用尾巴轻轻抽了下云成玉的手臂,转身递给乌竹眠一个绣着紫藤花的香囊:“这是我新配的安神香,你带在身上。”
香囊入手微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乌竹眠道了谢,却发现香囊底部绣着一个极小的“眠”字,针脚歪歪扭扭,这种绣工……不愧是她二师姐。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她还是极为珍惜地收了起来。
“师父呢?”乌竹眠下意识环顾四周,没见到那道熟悉的白影,心中不知为何发紧,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这是怎么了?
乌竹眠抬手触碰湿润的痕迹,指尖微微发抖,一种莫名的、近乎撕心裂肺的思念突然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想见师父,现在就要见到。
“在后山练剑。”百里鹿云放下箱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去送行李时看见的,师父说让我们准备好就先上飞舟,不用等他。”
她一顿,语气有些惊慌:“……小师姐,你怎么了?”
乌竹眠没说话,掐诀消失在原地。
青荇山的清晨还笼罩在薄雾中,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冰凉刺骨,却无法浇灭那股从心底燃起的焦灼。
山路崎岖,碎石硌得脚底生疼,乌竹眠却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转过最后一道山壁,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宿槐序一袭白衣在悬崖边舞剑,白发如瀑垂落腰间,剑锋所过之处,霜花凝结又破碎,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的剑势凌厉决绝,每一招都很决绝,正是极负盛名的无情剑道。
乌竹眠站在不远处,突然不敢上前,她喉头发紧,眼眶酸胀得厉害,视线也模糊成了一片。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失态,明明昨日才见过师父,却像是隔了百年千年。
“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声?”
清冷的声音传来,宿槐序已经收剑而立,正望向她所在的方向,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乌竹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急走几步,在距离师父三尺处突然跪了下来,额头抵在冰冷的山石上,肩膀难以自制地颤抖。
“师父……”这一声呼唤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宿槐序似乎也怔住了,片刻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起来。”
那双手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乌竹眠抬头,正对上师父低垂的目光,宿槐序的眼睛是极浅的灰色,像终年不化的冰湖,此刻却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
乌竹眠摇头,又点头,她不记得梦的内容,只留下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庆幸,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滚落。
宿槐序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动作熟练地替她擦拭眼泪,含笑的语气还有些怀念:“自你九岁以后,师父就没见你哭过鼻子了。”
然而就在他抬手时,乌竹眠敏锐地注意到他雪白的袖口内侧有一抹暗红。
是血迹?
“师父你受伤了?”乌竹眠一把抓住宿槐序的手腕。
宿槐序迅速抽回手,宽大的衣袖如流水般垂下,遮掩了所有痕迹:“无碍。”
他转移话题:“你心神不宁,剑法可曾落下?”
乌竹眠眨了眨眼睛,知道师父不欲多言,只得顺着他的意思答道:“师父你放心,我每日都有练习。”
“演示给我看。”宿槐序将手中的剑递给她:“霜天晓角。”这是他自创的剑法,共九式,取“天将破晓,寒霜犹在”之意。
乌竹眠接过剑,深吸一口气,起手式如行云流水般展开。
紫衣翩跹,剑光如练,她专注地舞着每一招每一式,最后一式“晓角声残”收势时,她的手腕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剑尖在岩石上划出一道浅痕。
宿槐序的目光在那道痕迹上停留片刻,眼神晦暗不明:“心乱了。”
乌竹眠低头。
宿槐序接过剑,突然道:“看好了。”
话音未落,白衣身影已如惊鸿般掠起,同样的\"霜天晓角\",在宿槐序手中却多了几分不同的肃杀之气,一阵山风吹来,掀起了他垂落的白发。
在那一瞬间,乌竹眠似乎看到了一缕青丝藏于白发之间。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
师父自她记事起就是白发如雪,怎会有青丝?再定睛看时,那缕异色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眠眠?”宿槐序唤乌竹眠,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抚上她的头顶,这个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个修无情剑道的人:“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剑心所指即是真相。”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乌竹眠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
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血色的天空,折断的剑,师父染血的白衣……但这些画面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抓不住。
“师父……”她声音发颤:“我最近总觉得……”
话未说完,突然被千山的欢呼打断了:“成功了!”
乌竹眠回头看去,原来是师门众人觉得她方才状态不对,都跟了过来,千山举起那个飞行法器跑过来,眼中闪烁着纯真的喜悦:“这个改良过的定位仪可以让我们在迷雾中也不迷失方向!阿眠你看!”
他兴冲冲地跑到乌竹眠面前演示起来。
看着千山兴奋的样子,乌竹眠忍不住跟着笑,小师兄是扶桑神树化形,虽然活了很久,但心性却仍如孩童般纯粹,不过他是个器修天才,发明常常出人意料地有用,虽然偶尔也会闹出些爆炸之类的小意外。
“好了孩子们,该出发了。”
见乌竹眠笑了,宿诀拍拍手,像个操心的老母亲一样把大家往门外赶:“飞舟已经停在崖边,路上还要三天时间,有什么忘了带的现在赶紧去拿。”
众人嘻嘻哈哈地往外走。
乌竹眠落在最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一切太过……完美了,师门众人其乐融融,师父虽然严厉却从不苛责,师兄师姐们对她呵护有加,师弟师妹们敬爱她,这确实是她的生活,但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师姐?”奚无咎在门口回头看她:“怎么了?”
乌竹眠摇摇头,跟上大家的步伐。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山门外,一艘通体银白的飞舟静静悬浮在悬崖边上,舟身刻满符文,在阳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晕,这是千山的得意之作,平时很少动用,只有重要场合,需要撑场子的时候,师门才会取出。
“上去吧。”宿诀指挥着众人登舟:“小师妹,那个箱子放储物舱就行,千山,你的法器要固定好,云成玉,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知道你昨晚又熬夜看话本了!”
云成玉假装咳嗽几声:“大师兄冤枉啊,我这是旧疾发作。”
“少来,你上个月才从我这儿借走了《江湖异闻录》下册。”宿诀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玉摇光掩唇轻笑:“大师兄连这个都记得?”
宿诀耳根突然红了,低头继续清点行李不再说话,玉摇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九条尾巴不自然地僵了僵,转身去帮百里鹿云整理行李。
乌竹眠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种违和感更强烈了,大师兄和二师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在想什么?”奚无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特制的,能提神醒脑。”
乌竹眠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她看到奚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没什么,只是……”她抿了口茶,清香顿时充满口腔:“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奚无咎笑容不变:“师姐就是太紧张了,御神大会虽然重要,但以你的实力,根本不用担心。”
乌竹眠点点头,不再多想。
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飞舟缓缓升空,青荇山在视野中渐渐变小,乌竹眠站在船舷边,望着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不舍,像是告别……
“舍不得?”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乌竹眠转身,看到宿槐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宛如霜雪堆砌而成的人儿,连阳光照在他身上都显得冷了几分。
“师父。”乌竹眠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鼻酸:“不是舍不得,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宿槐序银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什么感觉?”
“像是……”乌竹眠斟酌着词句:“像是这一切都不真实。”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这话听起来怪有歧义的,师门众人都很好,大家对她也很好,她居然觉得不真实?
出乎意料的是,宿槐序并没有说什么。
师父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拂过她的发顶,揉了揉。
“剑心神骨天生敏感。”宿槐序的声音很柔和:“眠眠,你感知到的未必是假象,但也未必是真相,记住,眼见未必为实。”
乌竹眠怔住了,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询问,宿槐序已经转身走向船舱:“去休息吧,明日我检查你的新剑法练得如何了。”
乌竹眠看着师父的背影,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且慢,冰冷的剑柄触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飞舟穿行在云海之中,夕阳将云层染成绚烂的金红色。
乌竹眠靠着船舷,看着师门众人各自忙碌的身影,宿诀和玉摇光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氛围;云成玉躺在甲板上假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百里鹿云和千山在研究一张地图,时不时发出惊叹;奚无咎则在不远处练剑,黑衣少年的身影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这一切如此鲜活,如此温暖。
乌竹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她睁开眼,恰好看到宿槐序站在船舱门口望着众人,师父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浮现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笑意。
就在这时,飞舟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怎么回事?”宿诀立刻警觉地站起身。
千山检查了下控制台:“不是飞舟的问题,是前方有灵力乱流!”
乌竹眠本能地握住剑柄,透过舷窗,她看到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一片诡异的红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飞舟蔓延。
“所有人戒备!”宿槐序的声音瞬间冷峻:“眠眠,到我身边来。”
乌竹眠快步走向师父,心中那种不安感突然强烈到了极点,红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她,那种视线冰冷而贪婪,让她浑身发毛。
就在红云即将接触飞舟的瞬间,她恍惚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
“欢迎回家,剑尊……”
随后世界一阵天旋地转,乌竹眠的意识坠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