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之离开长溪后,原本有些麻木的心,再次开始煎熬。
他心疼林绣所遭遇过的所有不公,又庆幸她的坚韧和果决,使自己免于遭受更多苦难。
可这一切,硬生生毁在他沈淮之手里。
从温陵到长溪,沈淮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若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若不是他枉顾理法,诱哄了林绣和他私定终身,林绣的一生,应该是平平淡淡才对。
离开温陵的时候,于婶子家那个还不懂事的小丫头偷偷问他,问阿绣姐姐是不是得罪了京城的贵人,让人给乱棍打死的。
村里说什么的都有,让沈淮之抬不起头来。
他只要一空下来,脑子里就会出现拜堂那日,林绣控诉的泪眼,她将刀子捅向他时毫不犹豫的赴死之情。
还有熊熊燃烧的大火,那具枯尸,烧成碳灰的婚书,无一不在提醒他,诉说他的无能和懦弱,可怜与可悲。
沈淮之心口又传来熟悉的痛楚,几乎是迈进驿站的瞬间,就捂住了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眼前灰白一片,他再感知不到任何色彩,林绣带走了他生命里全部的温度和光亮。
沈淮之勉强喘了口气站直身子,却是一愣。
一张桌子旁坐了个蓄胡子的老头,以沈淮之目前能感知到的色彩,只能从脸上的褶皱判别他的年纪。
可这张脸,很熟悉。
沈淮之平日有些不敢去想和林绣的各种回忆,此刻脑海里却突然涌入热闹的街市,来往的人群,挂满整个街道的灯火,还有林绣那张欢欣雀跃,眷恋看他的杏眸。
是上元灯会,那个胡言乱语的算卦老头。
沈淮之记性何等好,竟然还记得那句判词。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
沈淮之心口猛地一疼,半口淤血吐出,眼前便是阵阵发晕。
“世子?!”鸿雁一惊,世子已很久不曾吐血,今日又是怎么了?
他正要叫人去找个大夫,沈淮之已抬手制止,拂开鸿雁的手,朝那白胡子老头走过去。
对方嘴角含笑,不慌不忙地看着沈淮之,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世间事往往如此,皆是命数,该遇到的总会遇到,不该相遇的,纵是费尽心机,也不过是错过。
这便是缘之一字的精妙。
沈淮之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敢问先生贵姓。”
“不敢当一声先生,不过乡野散人而已,世子可称我从前学艺之时名号,玄诚。”
玄诚刚刚已听到有人唤这位形销骨立的男人为世子。
他也认出是上元灯会,对自己判词嗤之以鼻的那位贵公子。
不过多半年,怎么就这副光景。
但也正常,毕竟这位世子爷,命里就是坎坷之相。
孤鸾凶煞,妻子离散之相,更不说如今白虎啸中庭,恐家宅有血光之灾,亲眷蒙难。
本该是大富大贵之人,后半生却坎坷潦倒。
短命之相。
若说先前的判词,梧桐半死,鸳鸯失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看着,此线稍触即溃,已绝无可能。
沈淮之见他目光渐渐严肃,心下也是忐忑,他从不信这些,可如今全都应验,由不得他不信。
还记得这句判词后面,另有一句。
到底该是怎么绝处逢生呢?
沈淮之恭敬道:“玄诚道长,请赐教。”
玄诚目光一松,捋着胡子笑了笑,直言道:“观世子面相坎坷,家中恐怕有事,该早日回去,免得日后后悔,至于姻缘,还是莫要强求。”
妻已“死”,自是缘散。
沈淮之脑子里仿佛有一团迷雾,拨不开散不去,困扰他许久,林绣的死时时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醒来时总觉得不真实。
时常就觉得,林绣或许没死。
折磨得沈淮之夜夜难以安眠。
他坚信,今日在这遇见玄诚,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沈淮之诚恳道:“那日道长所言,梧桐半死,鸳鸯失伴,还有绝处逢生的可能,该当何解?”
玄诚叹息一声,知道这也是个执拗的有情人,执念如此,怕是一辈子都放不下懊恼愧疚。
“我当日所言,世子与夫人的确有一线可能,但如今......”
他遗憾摇头,也不愿多说道尽天机,起身结了账,不顾沈淮之的挽留,径直出了驿站。
沈淮之追出去时,却不见了玄诚的身影。
他从没有一刻对宿命二字有这样深信不疑的感觉。
玄诚的话模棱两可,听在沈淮之耳朵里就只有一层意思,他和林绣再无可能。
是啊,人都没了,哪里还有可能。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林绣还能原谅他吗?
他又有什么脸面和资格,去求得林绣的原谅呢?
沈淮之痛心地想,那日拜堂,为什么他不能死去,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条命,彻底换来林绣的原谅和释怀,也好过如今,眼睁睁看着爱人香消玉殒。
何等残忍。
沈淮之忍着锥心的痛,落魄转身,不准任何人靠近。
一行人在驿站休整一晚,沈淮之继续带着鸿雁他们赶路。
既然玄诚说了家中有难,那他就必须尽快赶回去。
此行沈淮之有些预感,不仅祖母性命危在旦夕,就连父亲和母亲,兴许也有些不好。
太子打着造反的主意,一直在图谋,而圣上虽每日都能上朝,可朝中大小事务都落在赵则的手上。
形势如此紧急,他必须尽快回京,尽可能阻止太子造反,不能让赵则害了整个公主府。
又行了几日,沈淮之已到通州地界。
夜色已至,天气渐凉,一行人刚到了城外林子,沈淮之突然喝止众人停下。
他凤眼里陡然亮起慑人的光,这林子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沈淮之低声吩咐下去:“都警惕些,林子里有埋伏。”
定然是赵则想要他的命。
沈淮之侧耳倾听片刻,突然抽出身后的弓箭,朝着一处隐蔽的枝干射去。
果然那里一动,几个形如鬼魅的黑色身影悄然落地,朝着沈淮之疾奔而来。
沈淮之立即被亲卫队护在身后。
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厮杀,可沈淮之很快意识到不对。
该死,这群人只是想拖延他归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