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儿说是怕疼,却连一滴眼泪也未流。
江念心尖尖都在颤,这么乖巧,她绝不能让人再欺负他,于是吁出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揉成团,慢慢放到小儿嘴边,小儿只怔了一瞬,便乖乖地张开嘴,江念将巾帕塞入他的嘴里。
终于,铁叉从他的肩头拔了出来,他也因此昏迷过去,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年幼的呼延吉被江念安置在江府,享受着阖府上下的精心照顾。
尤其是江念,更是尽到一个大阿姐的职责,连江家小郎君,江轲都泛酸。
“阿姐,我以前病着,怎的不见你待我这般细心体贴?”
江念手里正端着一盘灶房新炸的鲜肉丸,还滋着热气,又酥又香,似是没听到她弟弟的话,用手拈了一个,递到江轲嘴边。
“你尝尝看,厨娘说这鲜炸肉丸里不仅有鲜肉,还放了脆藕沫,好吃着哩!”
江轲顿时笑开眼,张嘴,江念便把那肉丸放到他嘴里,问道:“好不好吃?”
江轲眯眼点点头。
“烫嘴么?”江念又问。
江轲摇了摇头:“不烫嘴,阿姐,我还能再吃一个。”
一语毕,就听江念低声道:“不烫嘴就好,那吉儿吃了也不烫嘴……”
说着,推开门,进到呼延吉养伤的屋里,独留江轲一人在屋檐下瞪眼发怔。
他再一转头,就见那夷越小王子靠坐在床头,而他的阿姐侧身坐在床沿,用筷子拈热乎的鲜肉丸喂给他吃。
不是肩膀受伤么,手又没伤,腿又没伤,怎么了呢这是?!
就这么,呼延吉在江府养了近两个月的伤,这这两个月中,夷越那边来人了,先是到江府拜见,然后留了两人在江府照看他们的小王子,其他人回小王子在京都的府邸。
待两个月后,呼延吉的伤调养得差不多了,就离了江府。
半年后,平昌侯死在他郊外的庄子里,待下人发现时,人已死去多时,因他一向没甚大病症,身上又查找不出任何伤口和中毒迹象,最后只能断为猝死……
江念将往事慢慢道出,对面的高太后始终不发一言,可她知道,这位尊贵的老妇人一定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她本不想说,选择道出此番往事,也怀有一份私心,高太后先前对呼延吉的态度她看在眼里,母子间不该这样。
她只知大儿子的艰难,却不知小儿子的酸惨。
“你下去罢。”高氏说道。
江念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转身退下。
在她走出凉亭后,又走了一段路,回首望去,透过花木掩映的枝叶,高氏仍坐在那里,她看不到她的面目,只见一道直挺挺的背影。
……
议政殿……
呼延吉坐在御案后,殿中跪了一人,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着美须,清癯如书生。
“昆善将军,起身回话。”呼延吉说道。
跪于殿中之人正是才从定州回京都不久的夷越大将昆善,曾同呼延吉一同攻取定州,后被呼延吉安排留守定州,如今定州已归属夷越,呼延吉便将他调回,另指派人往定州守城。
昆善起身,丹增指着宫侍上茶水。
“坐。”呼延吉用下巴指了指。
昆善谢过,坐下。
“大王,梁军正往夷越东境进发,一旦渡过星月湖便可占我佩城,再以佩城为据点,攻占东境。”
呼延吉耳中听着,眼睛看向面前的舆图,眼也不抬地问道:“东境那边的守将是达鲁?”
“是。”
呼延吉一声冷笑:“梁军为何突攻我东境,东境之外除了草原便是荒漠,杳无人烟,线途长,更有粮草不接之险,对梁军来说,并不易战。”
昆善凝目沉思,这一点他也想不通。
“王,眼下当务之急是确保达鲁率军过星月湖,阻梁军近前,只是这达鲁……”夷越关隘守将,守境是本职所在,但达鲁是朵尔罕的部下,东境之军只听朵尔罕的调派。
呼延吉让人通传朵尔罕。
朵府……
“我父亲呢?”
朵阿赤听得王庭来人的消息,便来他父亲院中问询。
“回大爷的话,老爷在房中更衣。”守门的小厮说道。
“进来。”一道苍沉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朵阿赤推门进入,丫鬟们正在屏风后为他父亲更衣,朵尔罕换好朝服,从屏后走出。
“父亲,是不是东境那边……”朵阿赤迎上前,问道。
朵尔罕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梁军动作倒是快。”
朵阿赤说道:“儿子有些担心,万一真让梁军渡星月湖,攻陷佩城,我夷越岂不要失守一城?”
梁师东犯,是他父亲阴遣细作通风于梁人,东境军不受呼延吉节制,调遣迟滞,故为夷越边陲虚处。
朵尔罕笑了笑,漫口道:“不过一个佩城,若呼延吉应下立妲儿为大妃,那佩城自当无恙,若他不应……料他不会不应,待妲儿立为大妃,再诞下王嗣,我朵氏之基业,便是铜浇铁铸再难动摇,朵氏与呼延氏共天下。”
朵家同高家不同,高家只在弥城坐拥私兵,而朵家不是,边境军兵虽为王军,可这王军中有几员将领是他朵尔罕的部下,明面上他们忠诚效力于越王,实则听命于他。
只要他朵家女坐在大妃之位,那么朵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居于其他四姓之上,甚至同呼延氏并立。
朵阿赤思忖片刻道:“佩城虽为边陲小城,梁军由此侵入,万一抵挡不住,只怕后患不可估。”
“放心,梁军就算夺了佩城,他军后方不接,我军想要夺回并不难。”
朵阿赤未再说什么,他父亲虽这样说,但他认为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梁军哪就任他们摆布,让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让他们往西,他们就往西。
要么就是他父亲明知后患,比起让朵家女儿坐上那个位置,这后患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阿多图守在王庭大门处,见朵家马车驶来,命亲卫放行,偏那马车在大门处停下。
车帘揭起,朵尔罕探身而出。
阿多图忙上前,行礼道:“朵老大人乘车径入王庭即可,不必下车。”
朵尔罕摆了摆手,一脸和善,笑说道:“岂敢僭越,王庭乃大王威仪所驻,臣本下僚,安敢以车马犯禁?自当下车趋步而行,方显人臣本分。”
“左大臣不必如此,下官得了大王之命,恭候在此,大王特意交代,左大臣可乘车直驱丹墀,老大人还是莫让大王久等。”阿多图说道。
朵尔罕想了想,颔首道:“既是如此,老夫遵从王命。”
说罢进到车内,马车方驶进王庭大门。
阿多图转过身,双手叉腰,看向马车行去的方向,“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迟早收拾你。”
马车一直行到议政殿前停下,在夷越,从未有过朝臣的车马可进入王庭,更不可能径直通到议政殿。
车帘揭开,朵尔罕下了马车。
丹增已在车外候着:“左大臣随老奴来,大王已候多时。”
朵尔罕随丹增行到议政殿前,理了理冠带,步入,一进议政殿,向上伏乞跪拜,双膝刚沾到地面,一双手将他扶起。
“左大臣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朵尔罕向上谢恩,这才入座。
不一时,又有宫人上茶。
“不知大王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朵尔罕恭声问道。
呼延吉走到窗边,背朝外,面朝里,看向朵尔罕,这才说起梁军往东境进发的消息。
朵尔罕听罢,面上先是一肃,然后说道:“梁军狼子野心,入我夷越东境,定是想渡星月湖,攻打佩城。”
此句说罢,便无后话。
呼延吉勾了勾嘴角,又道;“本王若没记错,东境守将达鲁是你的部下。”
朵尔罕一听,慌的从座位上站起,再“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六合之内,君王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我夷越将士,皆属大王麾下,大王为君,老奴为臣,不敢当此之言,惶恐。”
呼延吉眼微眯,暗道,老家伙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他打太极,想要好处,却又不自己开口。
呼延吉倏忽一笑:“本王同左大臣玩笑,何故就跪拜起来,快快起身。”
朵尔罕拭了拭额上的汗,略显吃力地起身,重新入座。
“依左大臣之见,梁军往我东境而来,我军该如何应对?”呼延吉直直看向朵尔罕,等他的回答。
这个时候,朵尔罕却不合时宜地从桌案上拿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又放下,叹息道:“今敌寇压境,为护我夷越疆土,老臣愿使犬子往赴东境,随将士勠力破敌,以退梁师,只是……”
呼延吉声音平平,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老臣对这个儿子最为器重,倾注心血最多,遣派他往东境,这一去,生死难测……”朵尔罕说着,掩袖拭泪。
呼延吉仍背靠着窗,外面就是郁郁葱葱的园林,光洒在他宽整的背上,脸却隐在背光处,听他说道:“左大臣衷心可鉴,本王心下感念,不知该如何封赏左大臣之衷心?”
“臣子者,当为君排解忧难,皆是老臣本分,怎敢讨要封赐,只是老臣年迈,独独放心不下小女,妲儿,若使小女留侍宫闱,得大王垂青照拂,老臣心愿便了,死也可闭目了。”
朵尔罕说罢,半晌不见对面回应,只有凉凉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来,于是抬眼看去,心下一震,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目,更探不出眼底的情绪。
朵尔罕可谓是久经世故,老谋深算,然而,在面对他们这位年轻君王之时心里却打起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