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高逊同几个权贵子弟正在游仙窟的雅间听曲儿。
这游仙窟是弥城一等一的风月场所。
几名带刀衙役走到他们面前,看向主座上的高逊,冷声道:“高家郎君,现有人向衙门递诉状告发你,随我等走一趟罢。”
桌上一片寂然无声,歌舞弹唱也停了。
安静中,一个声音笑道:“高兄,这又是哪个不知死活地踢到你这块铁板,居然告到府衙。”
桌上众人听了,俱哄笑出声。
高逊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对面前的几名衙役说道:“行了,知道你们也是为了完成差办,去罢,回头我到你们老爷那里说一说,就完事了。”
几名权贵子弟开始让侍女倒酒,戏闹声渐起,歌舞重奏。
当头的那名衙役又道:“想来高家郎君没听明白我等的意思,莫让小的们为难,劳您走一趟。”
才起的戏闹声骤然而止,众人有些摸不清状况,隐隐觉着这次情况有些不对。
高逊表情渐冷,一双眼缓缓下移,几名衙役的手已握在刀柄之上。
游仙窟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几名衙役押解着一人出了楼。
“莫不是我眼花了,刚才那人是高家郎君,高逊?”一人说道。
旁边一人接话道:“好像真是他。”
周围私语之声渐大,不惊诧于高家人犯事,而是惊诧于高家人犯事后被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走!走!咱们跟去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声。
众人听说,酒也不吃了,曲儿也不听了,赶着出了游仙窟往官廨涌去。
路上行人有看见高家人被押解的,亦有没看见的,那看见的人凑热闹跟在衙役后面,没看见的,见着好些人赶集似的不知往哪里去,也兴兴头头跟前一道凑热闹。
一时间人流如粥,密密匝匝。
待到衙门之时,衙门口已是蚁聚蜂屯一般。
高逊走到堂中,看了眼上首的弥城府令,然后又看了跪在堂下的男人,黑瘦,小个头,正是昨日在兰院撞上的那人。
高逊走到那人身侧,半屈下身子,低声道:“不过打了你一顿,你还真告到衙门,打量爷不知道你的目的?”说着冷嗤一声,又道:“要多少银子,报个数。”
那人一个正眼也不给高逊,只是直直看向前方,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不要你的钱,要你的命……”
高逊先是一怔,接着大笑出声,直起身,看向弥城府令,说道:“大人,不过一场小小的私人恩怨,何至于兴师动众传我前来。”
这话里的意思居然在责府令小题大做。
衙门口密集的看客们无不嗟叹,高家在弥城不仅是普通百姓得罪不起,就连府令也不敢将其得罪,高家啊,背后可是立着一尊大佛哩!
今日这场官司只怕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他们不知在虚妄地期待着什么。
思忖间,一个威重的声音说道:“高家子,既是到了公堂,为何不跪?”
众人循声望去,府令发话了。
弥城府令,五十来岁年纪,须发却已花白,神清貌古。
这任府令在弥城还算口碑载道,正直公义,当然了,如果涉及高家之事,那就又是两样,这也不怪他,高家不是他一个府令可以得罪的。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衙役押解高逊到公堂,后又让其跪下,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众人心里又升起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盼望。
高逊看向上首的府令,面上彻底冷下来,显然连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
“让我下跪?”男人呵了一声,“叫你一声大人都是抬举你,我高家旁支在京都为官者不知几许,随便一位都高出你一府令几头,你安有胆子让我下跪,尔等小吏可受得起?”
此话并非虚言,高逊乃高家大宗嫡出,其父正是高家掌舵之人,亦是当今圣太后之同胞兄弟,这高家郎正正叫圣太后一声姑母,而夷越王更是高逊嫡亲的表弟。
高家旁支在京都为官者甚多,此等狂言从他嘴里说出却算不上狂言,不过是道出实情。
这要放在往常,弥城府令也不敢如此,为官多载,做不到绝对的刚正不阿,不过是在相对条件下,尽保公正罢了,但凡涉及高家,他都是能避则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次情况却不一样……
“左右何在?!”府令一声道呵。
立时从旁上前几名手执木棍的衙役,一左一右,木棍从高逊臂间穿过,将其双臂反剪于身后,狠狠地往下一压。
男人“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半边身子都伏贴于地面,十分狼狈。
“老杀才,尔敢!”即使如此,高逊仍是嘴上硬着,他活到如今,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高逊的小厮见了,料准形势不对,从人群退去,急忙往高家通风报信去了。
高逊吃力地抬起头,恨声道:“你此番做派可想清楚了,之后兜不兜得住!再者,不过是私人之间因纠葛动了手脚,什么大不了的事,又能把我怎样?!”
“私人纠葛动手脚?高家子,我想你是弄错了,堂下这位可不是告你伤人。”弥城府令说着,看向一边的书吏,书吏起身,照着案上的状纸宣读起来。
“状告高逊戕害良善、霸产辱民事
一、建康年,高逊觊觎弥城南市苏合氏宅邸,苏合家主坚拒不允,竟遭其鹰犬缚至城郊,以刃加身,惨遭屠戮,高逊遂鸠占鹊巢,改宅名曰兰院。
二、高家子常见良家妇色,强掳入室,以其夫旁观,妇人贞烈,受辱后自戕而亡,血泪斑斑。
三、……
伏乞青天老爷明镜高悬,按《夷越律》谋财害命、强夺人妻诸条,将此獠明正典刑,以慰冤魂,泣血具状!”
条条罪状无不让人愤慨唏嘘,衙门前围聚的众人总算等到这一天,想看高家子的下场。
高逊原以为此人状告他伤人,心道大不了赔些钱,谁知翻出旧账不说,把他往日的行径也一并诉了,此时才开始有些发慌。
当下明了这是有人要算计高家,拿他做筏子,瘦小男子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转念一想,不要紧,高家有圣太后撑腰,谁敢不要命动他高家,他这边出了事,奴才们肯定回去报信了,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他,他会没事的。
“高家子,这些罪状可认?”弥城府令冷声问道。
高逊仍被衙役压伏于地,粗喘着气,府令摆了摆手,让左右退下,好让其起身答话。
高逊松了松肩膀,说道:“毫无根由,说我谋财害命,强压人妻,证据呢?难不成随便来一人,胡编乱造一通就能定我罪责?”
他敢这样笃定,也是因为当年强占苏合大院时所有知情人皆被处理掉,但凡涉及人命之事,他绝不给自己留后尾。
至于强占人妻,更加不值一提,牵扯不上人命,顶多算他德行败坏。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所有的人证、物证皆已销匿。
然而今次不同,有人要治他,没有证据也给你造出证据。
所以当堂上呈出所谓的“证据”之时,高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堂上的人证和物证,怔愣了半晌,嚷声道:“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狡辩。”
接下来,又是强人之妻的证据,上来的便是妇人的夫,男人眼眶血红,直言高逊辱杀自己的妻子。
“放你娘的屁,是那贱妇想要杀本大爷,大爷我不过为保性命,这才失手杀的她。”高逊也急了,装也不装,撕下上姓之家浮露的礼教。
一个自称失手杀人,一个咬定故意杀害,谁真谁假根本不重要,其实这案子不用审,不过走个过场,结局早就定好了,就是要拿高家大宗开刀,还特意挑高家最金贵之人下手,可见有多狠了。
弥城府令大喝一声:“来人,高家子,高逊谋财害命,强人之妻,先仗八十大棍,上刑!”
此言一出,衙门前围观的众人激动不已,热血沸腾,老天开眼,恶人终遭报应。
左右得令,就要上前压高逊于堂前仗打,这八十棍下去,不死也残。
高逊哪肯伏法,叫骂道:“小吏安敢动我!老头儿,你这官不想做,难道连命也不要了,可要想好!”
左右见府令态度坚决,便将人押伏,欲要行刑,高逊挣脱不得。
正在此时,衙门口出现异动,围观者被青衣排兵以仗担于两边,空出路来,路头行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家家主,只见其高长体量,蓄短须,双目炯炯。
这高家家主,高阿克,虽不在朝为官,族中支系却多在朝为官,可谓是枢机暗握,权柄潜操,恰似姜太公持竿,而众能人影从。
衙门口围观的众人见高家主都来了,心里一凉。
弥城府令见了,当下从案后走出,趋步下阶,同高家主见礼:“高公来了。”
高家主先是看了眼被压伏在地的高逊,再看向弥城府令,笑了笑:“犬子这是犯了何事?触怒了大人?”
府令面对高家主时过谦的姿态,让围观之人心里又是一沉,心里才升起的星火彻底灭了,知道今日治不了高逊的罪责,这案子不用审了,随即又看向依旧腰板挺直跪于堂中的瘦小男人,这人只怕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