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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晚三秋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还是站立不住,沿着屏风滑坐在地。他捂住脸,沉重的气息从指缝间泻出,化作一团艳艳的彤云。

谢无猗感觉到晚三秋的精神已近崩溃,便放缓语气道:“死者与钱与粮有关,多多少少损害了周梁的名誉,说明凶手心怀怨恨,想到是吊雨楼镇的幸存者并不难。”

一边的阿福摸索着跪爬过来,守在晚三秋身边。谢无猗这才意识到,阿福虽然口不能言,但听力尚存,他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谢无猗抿了抿唇,看了一眼萧惟的表情,得到他的安慰后才继续道:“秋老板,你对吊雨楼镇的旧事太过熟悉,甚至还知道很多密辛,就算有心直口快作为遮掩也太不自然。直觉告诉我你把这些故事编进戏文,在我面前毫不遮掩地说出,是因为你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亦不能忘记,于是只好强迫自己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撕开结痂的伤口。

对他们来说,看见血肉模糊的凹痕,才是存活的证据。

“第二点是你在吊雨楼镇废墟和看见官驿起火时的反应。”谢无猗垂下眼睫,皱眉凝视着蜷缩成球的晚三秋,“诚然,废墟里的尸骨太过骇人,但你的恶心和恐惧竟比子鱼一个闺阁千金还要明显,这不正常。而且,你对周梁留在墙上的减字谱过于在乎了。”

官驿失火,晚三秋混在围观的百姓里,表情扭曲得几无人色。

谢无猗游历江湖多年,知道很多经历了重大刺激或大难不死的人,重回故地或遇到相似的场景都会再次受到刺激,仿佛置身当年的情境中。有人警觉,有人失忆,有人痛楚难以控制,甚至会去自残,而且这种惊悸无药可医,很多人十年八年都痊愈不了。

就连谢无猗自己在刚得知乔椿死讯的头几个月,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

所谓触景生情,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难以摆脱的梦魇。

能连结官驿和吊雨楼镇的只有火,谢无猗因此确定了晚三秋的身份。

“还有一点,”谢无猗从袖中取出晚三秋写给桑子鱼的留言,“你在写字的时候有意隐藏笔锋,但有些习惯还是改不掉,就如写‘周’字时,你会因避讳减去一笔。”

晚三秋惨笑两声,慢慢放下了手。他的妆容已被揉花,一道道粉痕挂在脸上,露出些许本来的肤色,看上去十分滑稽。

但谁都没有嘲笑他,谢无猗捡起红绸放回晚三秋手中,看着他僵硬的手臂道:“本来我应该直接指认你的,但二狼山税粮迫在眉睫,殿下和我只能先解决要紧的事。我猜当年吊雨楼镇出事后,是桑大人收留了你和阿福,并以置外室为由买了个宅子,保护你们活到现在。”

晚三秋与桑琛没有私下的来往,桑子鱼也很少来邰县。但晚三秋对桑子鱼很熟悉,知道她通医术,这才在吊雨楼镇让桑子鱼给自己包扎,又在谢无猗获救后送了一大堆药材,说桑子鱼知道用法。

同时,根据档籍记载,晚三秋于两年前横空出世,之前没有任何记录,秋园仿佛是在一夜间声名鹊起;而桑琛的外宅同样是两年前置办,这不会是巧合。

最后一点当然是他们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谢无猗曾让桑子鱼写过一首诗,她便模仿其笔迹给晚三秋留了张字条,说外宅被发现,请他速去。晚三秋认识桑子鱼的字,他担心阿福有危险,来不及找桑子鱼核实就急忙来到了这所无人知晓的私宅。

一切都说明晚三秋与桑家关系匪浅,而对于谢无猗和萧惟来说,两年前这个时间太特殊了,当所有疑点汇聚一处,他们轻易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无猗每说一句,晚三秋的脸就更白一分,到最后他睁大双眼,眼泪无知觉地划过面颊。

即便是蒙着层水雾,也如干涸空洞的泉眼,了无生气。

萧惟听着谢无猗的分析,想了好一阵才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还有个细节对不上。”

就是百姓看见的红衣水袖的女鬼。

“对得上。”谢无猗明白萧惟的意思,她摇摇头道,“谁说戏园子的老板一定要是男人,当年吊雨楼镇的‘双璧’歌女最擅水袖舞。”

谢无猗是女子,认出假扮男子的人要容易得多。

隔着一件木头面具,阿福哽咽难言,然而他的嗓子应该已经被大火毁掉了,此刻发出的声音比冬日里成群的鸦叫还要沙哑三分。他伸出包裹得不漏一寸皮肤的双臂,用带着手套的大手,颤颤巍巍地抱住晚三秋。晚三秋脱了力,抵住阿福的头,轻轻摸了摸。

一黑一红两人依偎在一起,偌大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隔间内很久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晚三秋和阿福的喘息声。

眼中不停地涌出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晚三秋抱着阿福,默默想着,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原来两年了,她还会有这么多眼泪。

便是茫茫大海,也总该有尽头吧。

可是呢,晚三秋忍不住苦笑,海的尽头是摸也摸不到的青天,而她的脚下只是苦涩滚烫的沙砾。谢无猗连桑子鱼都救,可谁能来救她,还她一个公道呢?

起码他们是不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晚三秋才松开阿福,安抚着拍拍他的后背。她取出手帕,擦掉凌乱的眼泪和脂粉,露出一张不算倾城也很清丽的面庞,跪直身体。

“说吧,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萧惟眸光微闪,“本王想你该知道我们诱你入局的目的。”

晚三秋轻蔑地挑起唇角。她当然知道,他们想知道吊雨楼镇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他们大可直接把她缉拿归案。

可他们凭什么知道?

晚三秋刚想拒绝,目光一扫谢无猗的裙摆,默叹了口气。

罢了。

都是孽债。

她指了指谢无猗,声音平淡,“只有你可以留下。”

在场三人都是一怔,晚三秋已是戴罪之身,居然还敢和他们讲条件?谢无猗没有犹豫,转身对祝伯君恭敬一揖,“烦请老将军在外稍候,我与殿下有话要问她。”

话到嘴边又咽下,祝伯君板着脸,虽是不情愿也没有违拗谢无猗。他朝二人拱拱手,冷漠地瞪了晚三秋和阿福一眼,扶刀退出隔间。

“秋老板,你可以说了,”谢无猗见晚三秋再次低头,忙补充道,“殿下与我如同一人。”

萧惟心上一颤,本应令他狂喜的一句话却因小室里压抑的气氛,让他连笑都笑不出来。兜兜转转,他终于触碰到了这个秘密。

他必须知道吊雨楼镇灭门的真相。

晚三秋拢好微乱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个旧荷包,“你认识这个吗?”

谢无猗的呼吸陡然停住。

她当然认识。

这是她九岁时给乔椿做的荷包,别别扭扭的针脚,歪歪曲曲的图案,却一直被乔椿随身带着。

谢无猗一点点抬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身负巨大秘密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乔椿的荷包会在她手上,难道乔椿真的到过吊雨楼镇?

她极力稳住心绪,晚三秋却还是一笑:“果然,你应该姓乔,你是乔椿的女儿。”

谢无猗缓缓蹲下身平视晚三秋,“你为什么会见过他?”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晚三秋盘膝而坐,一手握着荷包,一手牵住阿福的手,“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叫枕芳,是‘双璧’之一,另一位是我的同胞妹妹枕薇。听上去很风尘气的名字,对吧?”

枕芳和枕薇是孤儿,小时候因一个意外被卖到吊雨楼镇。她们本该等长大些侍奉枕席,但周梁觉得她们有天赋,便给她们吃喝,还找人教她们唱歌跳舞,识字念书。十六岁时,两人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周家歌女,号称“双璧”。

“我们虽然是歌女,但周郎待我们如兄如父,我原本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晚三秋微微笑着,神思飘移不定,仿佛重回了那段安宁的岁月。停了一会,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可没想到啊,就因为你爹,我们的人生全变了。”

晚三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天武二十七年六月二日,她正在临帖,周梁手下来报,说一位朝廷官员有事求见。

“来人自称户部侍郎——当然就是你爹,他对周郎说他要押运送到前线的军粮在二狼山附近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简直是鬼神所为。”

谢无猗的双手一下子握紧。

晚三秋的叙述和魏娘子所说的红鹰劫粮对上了。

“你也不信吧,这世上哪来的鬼神呢?”晚三秋低低一笑,眉眼却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你爹也不信,但军令皇命皆不可违,他又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周郎帮忙。”

乔椿的选择很正确,彼时吊雨楼镇是合州乃至西境最大的私人粮仓,要想不惊动百姓,只有周梁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凑齐那么多粟米和小麦面。

周梁被乔椿的诚恳感动,力排众议在三日之内帮他凑齐军粮,几乎搬空了吊雨楼镇的所有库存。

谢无猗喉头发紧,“他……给你们留下过什么东西吗?信物,条据?”

“这个算吗?”晚三秋晃晃手中的荷包,“你爹在我家住了三天,周郎发现这个荷包很奇怪于是问起。你爹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为表诚意暂时交给周郎,约定来日赎回。我当时觉得这个荷包简直丑得不讲道理,就跟周郎说我要保管它。”

谢无猗钝涩地笑了出来,然而接踵而至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痛苦。

她长年在外游历,陪伴乔椿的仅仅是一方冰冷的荷包。而千帆过尽,荷包还在,乔椿却已经魂归九泉。

谢无猗仓促地别开头,没有人能够逆转生死,如今难过已无用。

而且,为了乔椿的案子,她捱过漫漫长夜,闯过重重迷局,整日在刀尖上滚走。如今能再次见到这枚荷包,真的很好很好。

谢无猗低声道:“除了这个呢?”

一面之词,一件私人物品,什么都证明不了。

不能证明乔椿来过吊雨楼镇,更不能证明周梁借粮。

“你爹应该是和周郎签了字据,不然朝廷赖账不还怎么办?毕竟,这次周郎可是把家底都运到前线了……”晚三秋轻声低喃,“只不过周郎是族长,我虽得宠爱也只是个歌女,一个高级点的玩物而已,生意上的事周郎是不会和我说的。”

谢无猗点点头,晚三秋说得在理,她对自己的身份也始终十分清醒。

三天后,乔椿带着凑足的军粮离开。

也就是说,乔椿迟到半月的确是军粮被歹人劫走,他临时征粮所致。

“这和大火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晚三秋摩挲着阿福的手,不再看谢无猗,“其实在你爹住进我家的那天我就发现楼外有几个陌生人在偷窥,但当时我没有在意。”

吊雨楼镇有着全大俞最特殊的建筑形制,被人窥探围观再正常不过了。

“结果你爹刚走,家里立即发生了奇怪的疫病。我真的……”晚三秋心有余悸地颤抖了一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

“什么病?”谢无猗连忙追问,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三秋默了一默,“最初是几个杂役,他们忽然间就疯疯癫癫的,在场院里到处蹦,停都停不下来。等他们终于停下来时,四肢早僵硬了,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全都流着黑血……”

烁金蛊!

一根利剑刺穿谢无猗的心脏,她慌忙抬眼看向萧惟,却见他的脸色骤然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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