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宾馆三楼,会议室的大门紧闭。
室内,冯琪峻坐在长桌正中,面前摊开厚厚一摞文件。
墙上的时钟显示晚上十点三十五分,但他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
这是他到南城的第三天。
第一天下午抵达后,他连房间都没回,直接召集工作组开了四小时会议,布置任务。
第二天早晨六点集合,分成三组,分别前往市规划局、国土局调取资料。
到晚上,会议室的长桌上已经堆满了文件。
工作组的成员陆续离开休息,只有冯琪峻和他的副手刘建华还在通宵整理资料。
“拆迁补偿这部分,明显不合规。”冯琪峻在一份文件上画了个红圈,“这个小区137户,有23户的补偿标准远低于政策规定,却在短时间内全部签字。找出这23户业主,明天全部走访一遍。”
刘建华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师傅,这个城东老街区改造项目,立项程序也有问题。环评和土地出让公示期明显缩短了。”
冯琪峻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翻看,眉头越皱越紧:“谁签的字?”
“市建委主任和副市长陈庆。”
冯琪峻的手指在文件上停了一秒,随即合上文件:“把这个项目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
早上七点,冯琪峻已经站在众兴公司江南雅府工地现场,身边跟着四名工作组成员。
工地负责人一脸紧张,不停擦汗。
冯琪峻不苟言笑,每到一处,都仔细查看,不放过任何细节。
“这个地块原来是什么用途?”他突然问道。
工地负责人愣了一下:“是……是城中村改造项目,原来是民房。”
“征收程序是谁负责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
冯琪峻转向身边的工作组成员:“去查一下这块地的征收过程,所有会议记录、投票表决、补偿协议,全部调出来。”
中午,市衙门组织了一场欢迎宴会。
市长亲自出面,陪同的还有陈庆。
冯琪峻全程只喝茶,几乎不动筷子,对所有的敬酒都婉言谢绝。
“冯厅,你看这调查工作,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市长满脸笑容地问道。
“按程序走就行。”冯琪峻的回答简短而冷淡,“我需要一个独立办公室,还有国土、规划、建委等部门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到驻地汇报工作。”
市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没问题,一定全力配合。”
整个宴会过程中,冯琪峻和陈庆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偶尔目光相对,各自微微点头。
表面上看,不过是公事公办的工作关系,但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某种说不清的微妙氛围。
第四天早上,冯琪峻在宾馆楼下出了两桌早餐,十个人分成五组,继续调查。
他拿着公文包,独自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普通黑色轿车。
“师傅,今天去哪?”驾驶座上的年轻人问道。
“市建委。”冯琪峻系好安全带,翻开手里的笔记本,“然后去江北那个旧城改造项目看看。”
中午,一条短信出现在他手机上:“今天有空吗?一起爬爬山,像以前一样。”
发信人是陈庆。
冯琪峻看了很久,终于回复了一个字:“好。”
下午四点,九龙山脚下。
冯琪峻穿着一身深灰色运动装,站在山门处等候。
陈庆驾车前来,下车时笑容温和,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
“琪峻,好久不见。”陈庆伸出手。
冯琪峻与他握了握手:“是啊,挺久的了。”
两人并肩走上山路,初春的山风带着微凉,树木刚刚冒出嫩绿的新芽。
路上行人稀少,大部分是附近居民来散步的老人。
“你还是老样子。”陈庆的目光停留在冯琪峻挺拔的背影上,“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
冯琪峻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记得我们在省衙门办公厅那会儿吗?”陈庆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晚上加班回去太晚,食堂都关了,就一起去楼下吃面。”
“记得。”冯琪峻的声音很平静,“一碗牛肉面,两块五。”
两人沿着山路继续向上,陈庆的语速放慢了:“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干劲十足,总想着能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尤其你,总说要让每个人都得到公平对待。”
“你也是这么想的。”冯琪峻停下脚步,“至少当时是。”
陈庆的笑容有些勉强:“人总是要变的,适应环境,适应现实。”
“适应?”冯琪峻的声音突然变得锐利,“还是妥协?”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填补了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
陈庆叹了口气:“琪峻,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候,要做成事情,需要一些……变通。”
“变通。”冯琪峻重复这个词,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词现在很流行吗?”
两人继续向上爬,来到一处平台,可以俯瞰整个南城。
远处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江水蜿蜒,山下的道路如同蚂蚁的行军路线,密密麻麻。
“这几年,南城变了很多。”陈庆指向远处,“那片是新区,全是近几年开发的。江边那片高楼,是去年建成的。”
冯琪峻的目光扫过城市轮廓:“变了很多,但代价是什么?”
陈庆的手停在半空:“什么意思?”
“我看了初步调查结果。”冯琪峻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江南雅府那块地,原本是城中村,有些房子建了几十年。征收过程中,有两起业主跳楼自杀,一起引起群体上访。这些,你知道吗?”
陈庆的表情一点点沉了下来:“知道。但这是发展的必经之路,哪有不付出代价的进步?”
“代价应该由谁来付?”冯琪峻反问,“那些被迫搬迁的人?还是那些因为得不到公平补偿而走投无路的人?”
陈庆深吸一口气:“琪峻,我知道你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但现实很复杂,不是靠原则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有时候,需要妥协。”
“我没忘记你写的那篇文章。”冯琪峻突然说道,“《公共利益与个体权利的平衡》,最后一段你写的什么,还记得吗?”
陈庆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真正的公共利益,不应建立在牺牲个体合法权益的基础上。当权力以发展之名,行侵害之实,就是对公平正义的最大亵渎。”冯琪峻一字一句地引用,“这是你的原话。”
山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陈庆的头发。
他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在回忆那个写下这段话的年轻人。
“那时候太理想化了。”陈庆最后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
冯琪峻注视着这位曾经的同事、朋友,现在却站在对立面的人:“不,那不是理想化。那是底线。”
“琪峻……”陈庆欲言又止,最终转回正题,“你这次来,调查范围有多大?”
“该查多大就多大。”冯琪峻的回答毫不含糊,“众兴公司的所有项目,涉及的所有衙门审批和决策,一个不落。”
陈庆的脸色变了:“那很多人会受影响。”
“做错事的人,本就该受影响。”
两人继续向山顶走去,气氛凝重了许多。
走了一段,陈庆突然问道:“你离婚多久了?”
冯琪峻的脚步略微停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有联系吗?”
“没有。”冯琪峻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
陈庆没有追问,两人沉默地走着。
山顶风很大,云层低垂,似乎随时会下雨。
两个人站在山顶的凉亭里,俯瞰整个城市。
“我会如实调查,按程序办事。”冯琪峻说,语气平静而坚定,“希望你做好准备。”
陈庆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你从来没变过。”
下山的路上,两人各自沉默。
多年的友谊和共同的回忆,如今被现实和立场的鸿沟所分隔。
一个选择了坚守,一个选择了变通。
走到山脚时,天空开始飘起小雨。
“我送你回去吧。”陈庆指了指自己的车。
冯琪峻摇摇头:“不用,我的车在那边。”
他指向不远处停着的黑色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他的助手。
两人在小雨中告别,握手时没有多余的话语。
陈庆上车离去,冯琪峻站在雨中注视着远去的车影,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