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辰烁烁。
“终于要到家了。”
四目道长揉了揉腰,顺着小路,向不远处的两座小屋赶去。
可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大半夜,为什么还灯火通明?
远远的便看见,自己家门口竟然有人在站岗。
这些人虽然穿着粗布短褂,可身形板正,目光锐利,腰间还鼓鼓囊囊的。
当兵的?
四目道长心头一跳,突然想起自己在庙里见到的那队人。
坏了,难不成是来灭口了?
“你们是谁?”
四目心中焦急,高声喊:“家乐,家乐!”
王德发本来正在跟手下聊天,听到声音转头一看,见夜色中一个穿着破烂道士跑了过来。
他当即就意识到这是道帅的师父,连忙笑着迎上去,“四目道——”
王德发话没说完,四目道长突然急纵两步,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这一下势大力沉,直接给王德发打硬了,直愣愣倒了下去。
站岗的士兵发觉不对,当即就掏出了枪。
“别动!”
“别动!”
士兵和四目道长同时开口,双方都是一怔。
四目道长看着士兵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们是谁,敢动我徒弟一根汗毛,九族难保!不妨告诉你们,我大徒弟名叫钟明,钟藏锋!”
士兵一愣,“道帅?”当即齐刷刷的放下了枪。
四目道长傲然一笑,“怕了吧?”
“不是,您……”士兵瞅瞅四目,又瞅瞅躺在地上吐白沫的王德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回头喊道:“道帅!四目爷爷回来了!”
四目当场就愣住了。
屋里,钟明正在和家乐、一休和菁菁聊天,听到声音连忙跑了出去。
“师父——”
钟明飞奔到四目身前,伸开手就要来个熊抱,四目却抬手赏了他一个暴栗。
“臭小子,你要吓死我啊!”
四目骂骂咧咧。
……
房间里。
一群人坐在桌前。
家乐和菁菁正在熬制消肿化瘀的膏药。
倒霉蛋王德发低着头站在门口,他左半边脸高高肿起,像是蒸熟的猪头,看起来委屈极了。
气氛有些沉闷。
钟明干笑两声,“师父的手劲见涨啊。”
“怎么,你想试试?”四目横了钟明一眼。
钟明识趣噤声。
要不说是师徒呢,在绝不认错这件事上,他跟师父是一脉相承。
一休大师呵呵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道兄,你徒弟给你带了件礼物呢。”
四目脸色稍霁,“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手一摊,“拿来。”
钟明挤出笑来,“王德发,你去把——”说着瞅了一眼委委屈屈的王德发,“算了,那个谁,把东西拿来。”
门口站岗的士兵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很快就捧着一个大木盒回来。
“什么东西?”四目好奇探头,“桃木剑?”
钟明掀开盖子,黑色的狐狸毛皮反射着光晕,“当当当当,墨狐大氅!”
四目嘴角一抽,“现在几月?”
“六,六月……”
“让我捂痱子是吗?”
四目习惯性捏住了钟明的脸,“你可真孝顺啊,师父爱死你了。”
旁边的一休没忍住,笑出了声。
四目眼光一转,“你笑什么?”
一休怔了下,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
四目嗤了一声,从盒子里抖出墨狐大氅,反手披在了身上,挑衅一般看向一休大师,“不管好坏,也是我徒弟一番心意,这就叫师徒情义,你有吗,啊?”
一休大师呵呵一笑,“阿弥陀佛,老衲怕长痱子。”
四目哼一声,神气道:“老道我法力通玄,百病不侵,区区痱子,呵!”
钟明在旁边露出姨妈笑,时隔多年,再看到老两口拌嘴,他竟生出些温馨的感觉来。
然而,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晚上。
当钟磬声准时响起,那点温情和怀念便荡然无存。
大师也挺厉害的,昨晚那么晚睡都能准时起床。
“早啊,师兄。”
“早。”
上厕所时遇到了家乐,钟明铆足了劲,证明了纯阳童子功的威力,然后甩了个眼神给家乐,抖了两下,便傲然离去。
一出厕所门,就碰到了同样来上厕所的王德发,因为四目这里没得多余的房间,就只能委屈他们在停尸房打地铺了。
王德发脸上余肿未消,一个硕大的膏药贴在脸上,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此时也是半醒不醒的,“早啊道帅,刚才好像下雨了呢。”
王德发说着,指了指自己湿哒哒的头发。
钟明咳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倒霉孩子,打了个哈哈就走了。
没多久,家乐就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
王德发正看着朝阳疑惑,“大晴天怎么下雨了?”
家乐闻言,奇怪的瞅了他一眼,忍不住提醒道:“那是我师兄的纯阳童子功。”
“童子功?”
王德发歪歪头,“原来是道帅在呼风唤雨,我说呢。”
钟明先跑去停尸房看了看同样被吵醒的手下们,勉励两句,然后照例给祖师爷请安之后,就去找师父。
四目的房间贴着一圈符纸,因为在符箓大全里并没有见过这种制式的符纸,钟明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家乐拿着半袋米路过,解释道:“这是师父研究的回声符。”他做了个手势,“能把声音反弹出去。”
“反弹?”钟明左右看了看,“反弹到哪儿?”
“大师那边喽。”家乐耸耸肩。
有这事?
钟明好奇的跑到大师家的墙根下,刚刚掀起窗户,一阵重叠的肃穆梵音便一股脑冲进脑海。
大师家里的声浪不同于外界,好像是全方位立体音波,一浪接着一浪,同时又互相叠加,造成一种宏大庄重的气氛。
啊,沐浴在这样的多重索命梵音,大师一定很快乐。
“师父还真是个天才。”
……
家乐做好饭之后,四目才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唏哩呼噜喝了一碗粥,又夹起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然后一边嚼一边问钟明:“那边不忙吗,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我?”
终于说到正事了。
“师父。”
钟明放下碗筷,把心魔的事情说了。
家乐听得担心不已,“心魔这么厉害啊?”
四目反手拍在家乐脑袋上,“你反正一辈子都见不到心魔,担心这玩意干嘛。”
然后转过头对钟明道:“别担心,这玩意看起来玄乎,其实就是执念,好弄。”
钟明问:“师父,你有办法?”
“有,而且多的很。《道德经》云: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四目道长侃侃而谈:
“或以‘反者道之动’为本,洞察执念的反噬性;
又或者以‘守朴归真’之法,见素抱朴,少思寡欲;
再或者‘以水为镜’之方,水无常形,却可透万物;
再再或者,以‘为道日损’为本,损之再损,也可消杀心魔。
你要学哪个?”
钟明听得瞠目结舌,“这么多吗?”
四目傲然道:“你以为,千载传承跟你开玩笑呢?”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差点忘记你喜欢南华真人那一套东西。”
四目微微思索片刻:
“《齐物论》有‘齐物观’之说,认为执念是偏执某一端,所以只要破除‘善恶、美丑、得失’等二元对立,心魔自解。
还有《庄子·秋水》中提出的‘观化’之法;《庄子·大宗师》中的‘丧我’与‘忘形’二法,再或者……”
“等等等等。”
钟明见师父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个不停,连忙打断道:“师父,弟子想学个简单的。”
“简单的?”
四目顿了顿,说道:
“简单的有三个,第一个是内丹术常见的法门,叫做‘守一’。杂念因心神涣散而生,《太平经》云:守一之法,可以知万端,能散一切执。”
“第二个是《庄子·人间世》的心斋法,即‘心斋坐忘’,通过静坐存思,逐步剥离五感和心之所感,达到‘虚而待物’的空明状态。心之不存,心魔便成了无根之木,顷刻可除。
第三个也是南华真人提出的,叫做‘悬解’之法,即悬置对因果的执着,让执念如风过竹林,飒飒作响却无痕无踪。”
说完,四目又夹了两粒花生米,“怎么样,学哪个?”
钟明吧嗒吧嗒嘴,只感觉眼花缭乱。
好家伙,《太平经》和《庄子》,师父这真是把自己当张角了…
当然,也就茅山这种拥有近两千载传承的名门大派,才能有这般深厚底蕴。
不说术士散修,就是民间法脉,或者小门小派,但凡拥有一个四目道长刚刚说的秘法,都足以作为立派之基了。
条条大路通罗马是没错。
但钟明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生在罗马。
你说气不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