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圣公三岛。
毫无疑问,这是当前世界,最强盛的教区,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
所有人心目中的天堂。
华人在这里当然算不得人,但能跑出来的,也绝非等闲之辈。
今夜是个大月亮,在神州,这是正月十五,一个特殊的节日。
互助会的办公地点是一栋豪华公寓。
往日这里的聚集的人虽然会愁眉苦脸的思索对策,以应对工厂的各种危机。
但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每个人都泪流面满。
男人们早已失去了绅士的优雅,酒精把那一张张的脸熏得通红,他们赤着上身,奋力的敲击碗筷,扯着嗓子嘶喊:
“玉盘玉盘,那大圣取经何时还~”
“月亮月亮,那孩子已拂去风霜,为他揽星辰,带他回故乡~”
女人们抹着眼泪,“我看,就该回去!他们这仗打个没头了,听说前线又输了,早晚得殃及我们,还不如回家。”
“胡说。”有男人摇头,他们在外拼搏了这么久,才勉强混出个人样,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
孩子们都围绕着留声机坐在团绒垫子上,怔怔的瞅着那大喇叭的嘴巴,那黑咕隆咚的洞,仿佛有种魔力,让他们沉醉其中。
“爸爸,你唱的真难听!”
一个小女孩跑过去捂住了爸爸的嘴,“你不许唱,我要听它唱!”
林明恩平常都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有今天,很是凌乱,他宠溺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对其他人道:“我觉得,这不是谈论利益的时刻,这应该是一次号召,任何一个还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接受这次号召。”
有人皱眉:“号召?说得好听,辛亥革命时你怎么不回去?”
“他们在打仗,正需要工业订单,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接下这笔订单?现在放弃,十几年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接触重工制造业,这么放弃,是不是太草率了?”
林明恩平静的听完大家的意见,“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轻叹一声:“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众人静静的看向他,能被众人推举为会长,林明恩拥有足以折服众人的长远目光和才能,正是因为他,众人才能趟过泥泞,走到今天。
林明恩抱起女儿,声音很柔和:
“我院子里和邻居的交界处,有一棵树。
当时佣人问我是否要拔掉,一念之间,我拒绝了。
只几年,它长到了两层楼高,真正成为了一棵大树。而成长的代价则由我来背负——每天打扫满院的落叶。
但,它成长的极限是邻居的阳光房。如果它无限制生长,终有一天会因为挡住邻居的阳光而被要求锯掉。
它永远不会知道,它随着鸟粪,长到了一个小院子里,又恰巧这个院子的主人有几分善心,它才能生长在这里。
而只要它的生长超出限度,主人便不得不伐掉它。
这一切的一切,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在这个体系中,我院子本来的结构就是那个「道」。树木能在缝隙中茁壮成长,就是个人的才华与奋斗,而那颗鸟粪和我的一丝善念,则是「运」。
运起,加上个人才能,可以改变自身处境,立一番事业。
但树木的本能就是不断生长扩张,若有一天它可以明白,无节制的扩张会招来灭顶之灾,主动停止生长并将那些不重要的枝干枯萎掉,那它就窥得天道,长出了「智慧」。”
林明恩平静的看向众人:“而现在,院子的主人正因为战争而焦头烂额,你们说,他会不会还像之前那样耐心的去清扫落叶?我们是接了一些订单,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毫无疑问会因此而成长得更加茂盛。
可我们不得多问一句,这之后呢?他们会把我们当自己人吗?他们自己的树都没地方生长。”
场上陷入了沉寂。
留声机不知疲倦的播放着那一声声的呼唤。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那孩子何时越过天上万重山~漫漫漫漫向星汉~”
终于,有人抬起头,“这可不是剪去枝叶,而是我们的所有,更何况,另一个院子的主人,就允许我们——”
他看了一眼留声机,“就允许我们漫漫向星汉吗?”
林明恩道:“他需要我们。”
“何以见得?”
“人总是要有根的,我们的根不在这儿。”
“你是在赌吗?赌他的善良?”
林明恩不答,转头看向留声机。
众人一同看向留声机。
那黑洞洞的喇叭口仿佛在发光。
“月亮月亮,心头光~”
“月光月光,亮汪汪~”
周围的孩子们很自然的接上一句:“月亮月亮,那孩子正抬头凝望~”
啪!
一个人甩开刀叉,“妈的,回家!”
“走可以,但不能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
“对,凭什么?我们的钱,凭什么扔在这里?”
面对众人的疑问,林明恩笑了笑:“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多的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
有人眼珠一转:“钱是最没用的东西。”
“嗯?”有人抬头,“你是说,工厂设备?”
林明恩笑道:“我们需要船,把东西运回去。”
“不是,迁移工厂?圣公会能同意吗?”
“他们不是说自由贸易吗?”
“可是贸然拔出一棵树,院子里会留下一个坑。”
“可如果不拔,我们死路一条。”
林明恩轻叹,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渐明,月儿隐去,东方的长空上,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我们必须相信。”
……
紫禁城。
两个老道一个老妪站于大殿中,他们看起来有些苍老,因为头发都花白了,同时,他们看起来也很年轻,因为他们的腰背挺得笔直,两颊红润,目光有神。
如果在路上遇到他们,旁人一定会觉得这三个人很亲切。
可此时,即使他们都在微笑,可骷髅王却觉得冷风嗖嗖。
“唉,天冷了。”
他把目光从床边挂着的龙袍旁移开,背着手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天边那跃跃欲出的红日,眼神复杂。
“冬天的太阳,竟然没有一点温度。”
老妪道:“其实是有的,只是有些人感觉不到而已。”
“这该死的倒春寒!”
骷髅王怒骂,“我被人骗了,我就不该脱下那衣服!”
他指着龙袍,横眉怒目:“有这东西,朕岂能被你们这些妖道欺负到头上?”
左边的长须道人捋了捋胡须,“陛下要穿着它,今日面对的应该是士卒的枪口。”
中间的道人接道:“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也不算辱没了陛下一世威名。”
骷髅王咬牙切齿,“孔氏呢?老段呢?老冯呢?”
他气急败坏的冲门外大吼:“你们都死了吗!?给我滚出来!”
门外冷冷清清,往日人来人往的宫阙中,显得一片死寂。
“废物,废物!肮脏,肮脏!”
他大骂。
老妪道:“神器更易,乃是常理,陛下失德于天下,该有此难。”
“放屁!”
他牙齿咬的咯噔响。
三人面色如常,齐躬身道:“恭请大帝宾天。”
“三山贼子,朕乃九五之尊,尔等岂敢?”
宫阙中一声长叹,“已退位矣!”
骷髅王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一个人影踉跄跑出,指天悲呼,“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脚下一顿,身体顺着惯性向前倾倒。
噗通!
倒地声远远传出。
尘土飞扬。
惊起了腐败枯枝上的一群乌鸦。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传出,在这旷大清冷的宫阙群中回荡。
“陛下今晨于宫中病故!天人齐哀!”
红日已跃出地平线。
高大的红墙绿瓦错落有致,挡住了阳光,墙根下累积了一冬的冰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