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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裹挟着细雪扑打在酒馆的窗纸上,煤油灯的火苗在铜制灯盏里摇曳不定。土墙缝隙渗入的寒气与屋内蒸腾的酒气相撞,在房梁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李老六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粗陶酒碗,视线穿过浑浊的酒气,打量着对面那位传奇人物。叶听风布满沟壑的面庞在阴影中忽明忽暗,那双曾被无数黑夜浸润过的眼睛,此刻正倒映着晃动的灯影。

\"叶大爷,都说您守夜那会儿...\"李老六喉结滚动咽下半碗黄酒,蒸腾的酒气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真见过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打更人布满老茧的指节突然扣住桌沿,木质桌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的目光刺破窗纸上的冰花,投向远处起伏的山脊轮廓:\"那是民国二十三年腊月的事...\"

酒馆房梁突然传来异响,像是夜枭的爪子刮擦瓦片。李老六后颈的汗毛陡然竖起,他分明看见叶听风喉间的伤疤在说话时诡异地蠕动——那是条暗红色的月牙形疤痕。屋外的风忽然转了调门,带着哨音掠过屋檐的镇兽。柜台后打盹的掌柜猛然惊醒,手中擦拭的铜壶\"咣当\"砸在青砖地上,回声在寂静的酒馆里久久不散。

叶听风从腰间解下个油布包裹,层层揭开后露出半截焦黑的梆子。裂纹深处凝结着可疑的暗褐色物质,当他的拇指抚过缺口时,李老六听见了类似骨节摩擦的细微响动。

\"那年我接的是王三槐的差事。\"老打更人的声音突然掺进砂砾般的质感,\"他在乱葬岗巡夜时,梆子敲漏了子时三刻...\"话音未落,酒馆门帘突然被狂风掀起,裹着雪粒的风灯在门槛上撞出凄厉的呜咽。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天黑得早,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连点光都不肯漏出来。靠山屯的街巷静得吓人,只有叶听风的脚步声和梆子声在回荡。他刚接了打更人的活儿,顶替的是前任老王。老王失踪了好几天,后来在村外的老林子里找到了尸体,身上没一点伤,可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双眼死死闭着,像是被什么吓掉了魂。

村里人慌了神,个个都在猜老王是怎么死的。叶听风心里也打鼓,可这活儿总得有人干,他咬咬牙,提着灯笼上了岗。那晚风冷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村里的房子黑乎乎地蹲着,灯笼的光只能照亮脚下巴掌大的一块地。他一边走,一边敲梆子,嘴里念叨:“三更天,平安无事,注意火烛。”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风好像停了,可空气却更冷了,冷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就在这时,一声梆子响传了过来,“咚——”,低沉、缓慢,不像他手里的声音。叶听风愣住,竖起耳朵听,那声音又响了一声,“咚——”,越来越近,像从远处飘来的回音。

他心里咯噔一下,靠山屯就他一个打更人,谁在敲梆子?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朝声音来的方向走过去。灯笼的光晃晃悠悠,照出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梆子,正一下一下地敲着。

叶听风举高灯笼,眯着眼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顿时脑子一炸,吓得腿都软了。那是老王!已经死了好几天的老王!他穿着打更人的破棉袄,脸色白得像张纸,双眼紧闭,眼皮下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在蠕动。身子僵硬得像块木板,可那双手却动得有板有眼,梆子敲一下,嘴角就微微一抽,露出个诡异的笑。

“老……老王?”叶听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地上。

老王的尸体没说话,只管敲着梆子,“咚——咚——”,声音越来越急,像在催命。叶听风转身就跑,鞋底踩得雪地嘎吱响,可身后那梆子声紧跟着,像影子似的甩不掉。他跑得喘不上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躲起来!

村里的祠堂就在前面,门虚掩着,他一头撞进去,扑通摔在地上,赶紧把门闩死。祠堂里黑漆漆的,阴冷潮湿,角落里还有老鼠吱吱叫。他缩在供桌后头,大气不敢出,灯笼的光抖得像要灭了。

可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声音,低沉又阴森:“叶听风,你跑不掉,快出来。”是老王的声音!叶听风捂住嘴,心跳得像擂鼓,老王明明死了,这东西是鬼!

门吱吱响了一声,被推开了。叶听风从供桌缝里偷瞄,只见老王的尸体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进来。灯光打在他脸上,那张脸更吓人了:皮肤干瘪得像树皮,眼皮缝里透出点暗红的光,嘴角的笑咧得更大,像被刀割开的裂口。

“叶听风,你躲也没用。”老王的尸体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你知道我咋死的吗?我瞧见了不该瞧的,听见了不该听的。你也一样,今晚你得跟我走。”

叶听风抖得牙齿打架,硬挤出一句:“你……你想干啥?”

老王的尸体歪了歪头,笑得更诡了:“你得替我打更,敲梆子,按我的节奏敲。每敲一下,说一句‘阴间更夫,巡夜报时’。干好了,天亮你就活;干不好,你就跟我一样,变成阴间的更夫,永远走不出去。”

叶听风脑子乱成一团,可他知道没得选,鬼都找上门了,不答应就是死。他哆嗦着点头:“我……我干。”

老王的尸体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回头扔下一句:“跟上,别耍花样。”

叶听风捡起灯笼,跟在老王的尸体后面,像个牵线的木偶。夜更深了,风又起了,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哭。老王的尸体走在前头,步子僵硬却稳当,手里的梆子敲得一下比一下响,“咚——咚——”。

叶听风学着他的节奏敲,嘴里念:“阴间更夫,巡夜报时。”每说一句,他都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干得像要裂开。梆子声在村里回荡,奇怪的事发生了: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村民们睡得死沉,可他们的呼吸却整齐得吓人,像被一根线牵着,跟梆子声一模一样,吸——呼——吸——呼——。整个靠山屯像个巨大的僵尸窝,活人没了生气。

走着走着,鬼怪出来了。先是一个无头鬼,从巷子口飘过来,脖子上空荡荡的,手里提着自己的头。那颗头咧着嘴笑,眼珠子瞪着叶听风,像在打量他。叶听风头皮发麻,可老王的尸体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敲:“阴间更夫,巡夜报时。”

再往前,是个吊死鬼,挂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上,舌头吐得老长,耷拉在下巴底下,双眼翻白,盯着他咯咯笑。风一吹,那身子晃晃悠悠,像随时要扑下来。叶听风腿肚子直抽筋,可梆子不能停,手一抖,差点敲错了节奏。

最吓人的是个淹死鬼,从水井边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水滴答滴答往下淌,嘴里吐着泡泡,臭气熏得人想吐。它爬到叶听风脚边,抬头看他,眼窝里全是黑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

叶听风吓得想喊,可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咬牙敲梆子:“阴间更夫,巡夜报时。”他心里默念:熬过去,天一亮就没事了!

老王的尸体一直没停,走街串巷,像在炫耀自己的地盘。叶听风跟在后面,手酸得发抖,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可他不敢停。鬼怪越来越多,有的飘在半空,有的趴在地上,全都盯着他看,像是等着他出错。

半夜过去,天边泛起一点灰白,叶听风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汗水混着冷风,冻得他脸发僵,手里的梆子沉得像块铁。他偷偷瞥了老王的尸体一眼,那东西还是那副死样子,敲得有板有眼,像永远不会累。

“老王,我敲了半宿了,啥时候算完?”叶听风壮着胆子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老王的尸体停下,转过身,脸凑近了些,眼皮缝里的红光更亮了。“急啥?”它冷笑,“天没亮,活没完。你要是敢停,我立马拉你下去陪我。”

叶听风心里一寒,知道这鬼在跟他耗。他咬紧牙关,手指关节都敲得发白,继续念:“阴间更夫,巡夜报时。”可鬼怪们好像看出他撑不住了,围得更近,无头鬼的头滚到他脚边,吊死鬼的舌头差点扫到他脸,淹死鬼干脆拽住他裤腿,往后拉。

“放开!”叶听风低吼一声,猛甩腿,硬是把淹死鬼踹开。他心里燃起一股火:老子不能死在这儿!他瞪着老王的尸体,敲得更用力,声音喊得更大:“阴间更夫,巡夜报时!”像是跟这鬼杠上了。

老王的尸体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僵了片刻。它没料到叶听风还有这股劲儿,哼了一声:“有点胆子,可惜没用。”

可叶听风不信邪,他一边敲,一边想:这鬼让我敲,它自己也在敲,兴许是它离不开这梆子声!他故意慢了半拍,老王的尸体果然顿了一下,手跟着停了。叶听风心里一喜,又快敲了几下,老王的节奏乱了,脸上露出点慌。

“咋样,老王?你也得听我的节奏吧!”叶听风喘着气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王的尸体脸色一沉,眼皮猛地睁开,露出两颗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找死!”它扑过来,手伸得老长,像要掐住他脖子。

叶听风吓得往后一躲,灯笼摔在地上,火光灭了。黑暗里,他凭着感觉猛敲梆子:“阴间更夫,巡夜报时!”声音喊得撕心裂肺,像要把魂都吼出来。

就在这时,天边亮了,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老王的尸体僵在半空,发出一声不甘的嚎叫,身子像被风吹散的灰,化成一团黑烟,消失了。

叶听风讲到这儿,停下来,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李老六听得目瞪口呆,酒早凉了也没在意。他咽了口唾沫,问:“叶大爷,那后来呢?您真没再撞过鬼?”

叶听风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撞了。那一夜后,我把打更的活儿辞了,离开靠山屯,去外头讨生活。可我听说,村里后来的打更人,没一个逃得掉。冬夜里,老王的梆子声总会响起来,谁听见了,谁就得接他的活儿,变成阴间的更夫。”

李老六打了个寒颤,嘀咕:“这村子也太邪门了吧?”

叶听风眯着眼看他,意味深长地说:“邪门不邪门,看你信不信。我劝你,有机会就走,别在这儿耗着。”

李老六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他跟叶听风道了别,推开酒馆的门,走进夜色。风冷得刺骨,街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裹紧棉袄,低头快走,可没几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咚——”,低沉、诡异,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梆子声。

他猛地停下,环顾四周,啥也没有,只有风在嚎。他心里一紧,骂了句:“见鬼了!”赶紧撒腿往家跑。那声音没再响,可他一宿没睡好,闭上眼就听见“咚——咚——”,还有叶听风那句:“别在这儿耗着。”

从那以后,李老六再没提过这事儿,可每到夜深人静,他总觉得窗外有动静,像有人在敲梆子,像有人在喊:“阴间更夫,巡夜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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