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风总带着股腥甜。村西头那排老屋后头，山脊裂着豁口，像被巨斧劈开的颅骨。冷风从豁口灌进来，裹着松针和腐叶，在青瓦檐下打着旋儿。我李老六就住在这风口下，夜里常被呜咽声惊醒——那声响不似寻常山风，倒像千百个妇人在哭嫁。
屯子不过百来户，巷道窄得能蹭着两边土墙走。日头一落，连看家犬都缩在窝里打颤。偏生我这人贱骨头，自小爱往村东老槐树下凑，听瘸腿三爷讲\"吊棺新娘\"，缠着守墓赵四说\"血月借道\"。前些日子听说蔡婆子要开讲真事，这老婆子年轻时给死人接生，给活人画符，肚里不知藏了多少阴司故事。
霜降那晚，月亮被黑云囫囵吞了。我裹着露絮的破袄，踩着满地碎瓦往村北摸。风卷着枯槐叶往领口钻，煤油灯昏黄的光圈里，忽见墙上树影扭成个女人身形——青丝披散，罗裙翻飞，转瞬又碎成千万纸钱。
蔡婆子的土屋挨着乱葬岗，门前老槐生得奇诡，枝桠虬结如鬼爪。正要叩门，忽闻铜铃轻颤。门缝里探出半张青灰脸，皱纹里嵌着陈年香灰。\"老六？\"她嗓子像砂纸磨棺材板，\"戌时三刻敢来撞阴门，倒是条汉子。\"
屋里供着送子娘娘，烛火却是幽绿色。蔡婆子盘腿坐在草席上，腕间铜铃纹丝不动，炕桌上黄符无风自翻。\"三十年前那桩事...\"她忽然掐灭灯芯，\"得摸着黑讲。\"
蔡招娣眯着眼，盯着跳动的灯火。那是三十年前，她在靠山屯给人接生，靠画符和接生手艺混饭吃。村里有个女人叫张秀英，三十出头，长得俊俏，嫁给了村南的刘铁柱，生了个闺女叫刘小红。可张秀英命苦，第二胎怀到八个月时，夜里去井边打水，脚滑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流了产。那是个女婴，血淋淋地掉下来，脸皱得像核桃，眼皮半睁，露出条白缝，像在瞪人。蔡招娣接生时瞧见那女婴，心里一紧，嘀咕：“这怨气重，怕是要出事。”张秀英哭得撕心裂肺，刘铁柱黑着脸说：“死了就死了，埋了拉倒！”他们把女婴裹了个破布，扔到村东的乱葬岗，没烧纸，没立碑，连个名字都没给。
张秀英身子弱，几年没再怀上，刘铁柱急了，村里人嚼舌根，说他没儿子断后。张秀英找上蔡招娣，跪着求：“蔡大娘，俺想要个儿子，给俺画张符吧！”蔡招娣懂点符咒，知道求子符风险大，可见她眼泪汪汪，心软了。她拿了张黄纸，用朱砂画了符，中间是个“子”字，周围勾了些怪纹，像扭曲的人影。她递给张秀英，叮嘱：“贴床头，每晚烧香，心诚则灵，别乱来。”张秀英拿了符，千恩万谢走了。
可那晚，蔡招娣心里不安，画符时手指刺痛，低头一看，黄纸上多了几滴红斑，像血渗出来。她揉了揉眼，红斑没了，可屋里冷得刺骨，窗缝里钻进股怪风，带点腥味，像血水泡过的。她睡下后，迷迷糊糊听见低泣声，像女娃在哭，细得像针，从地底下钻出来。她惊醒时，屋里静得吓人，可窗外雾气里，隐约有个矮影，像个婴儿，贴着玻璃爬。
张秀英贴符后，果然怀上了，十个月后生了个男孩，叫刘小宝。蔡招娣去接生，孩子白胖，哭声洪亮，可产房冷得像冰窖，墙角渗出黑水，黏糊糊的，像胎盘没洗净。她收拾东西时，瞥见床底有双绿莹莹的眼，像猫眼，死盯着她。她心里一咯噔，没吭声，匆匆走了。
刘小宝满月那天，村里办了小酒席，热闹到半夜。可第二天，张秀英跑来找蔡招娣，脸色白得像纸，说：“蔡大娘，小宝脖子上有东西！”蔡招娣赶过去一看，刘小宝脖子上有两道青紫手印，像被掐的，小脸憋得通红，喘气都费劲。她掐人中救回来，可那手印深得像刻上去的。张秀英哆嗦着说：“昨晚俺听见哭声，像女娃，从床底传来的。”刘铁柱骂道：“胡说八道，哪来的哭声？”可蔡招娣心里发毛，想起那流产的女婴，低声道：“怕是符招错了东西。”
第二天夜里，蔡招娣睡得迷糊，又听见那哭声，细弱得像风吹过枯草。她点灯一看，窗户上多了个黑影，矮小，像个婴儿，脸贴着玻璃，眼窝深陷，眼珠子浑浊，泛着绿光，像蒙了层雾。那张脸干瘪得像枯皮，嘴角裂开，露出尖牙，牙缝里卡着黑红血块，像刚咬过东西。她的手脚短小，指甲长得像钩子，青光闪闪，指尖挂着血丝，身子歪斜，像没长全，指甲抓着窗框，“咔咔”作响，像要钻进来。蔡招娣吓得喊了一声，黑影一闪没了，可窗台上留下黑泥，散发一股腥臭，像腐肉泡水。
第三天，刘小宝又出事了。半夜，张秀英尖叫着找来，说孩子喘不过气。蔡招娣赶到，刘小宝躺在炕上，小脸紫得像茄子，脖子上的手印更深，像要断气。她拍背救人时，炕头多了个黑影，矮小，像女婴，趴在刘小宝旁边，低声呢喃。那张脸干瘪，眼珠绿光刺眼，头发乱得像枯草，沾着泥土和血丝，嘴角咧开，尖牙滴着黑水，身子扭曲，指甲“咔咔”伸长，像在抓炕板。
蔡招娣壮着胆子喊：“你是谁？干啥来的？”那女婴慢慢转过脸，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声音沙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妈……为啥扔了我？为啥不要我？”她爬近一步，指甲伸向刘小宝，像要掐他。蔡招娣喊：“别动他！俺帮你烧纸！”女婴顿了一下，咧嘴一笑，尖牙更显，滴下黑水：“烧纸？晚了！妈不要我，我要弟弟，他是我的！”她的指甲猛地刺向刘小宝，硬掐住脖子，小脸更紫，哭声卡在喉咙里。
蔡招娣扑过去想拉，可手从黑影里穿过，像抓了团雾。她喊：“张秀英，快烧纸！”张秀英抖着手点了火盆，扔了叠黄纸，哭道：“闺女，是娘对不住你，放过弟弟吧！”火苗窜起，黑烟带腥味冲天，女婴顿了一下，指甲松开，转向张秀英，眼珠绿光更亮：“妈妈，你扔我去乱葬岗，风吹我，狗咬我，我爬回来找你，你却有了弟弟！你不疼我！”她的声音尖得像刀，刺得人耳朵嗡嗡响。
张秀英瘫在地上，哭道：“俺错了，俺给你烧纸，给你立牌位，别害弟弟！”女婴爬近，指甲“咔咔”伸长，刺进张秀英胳膊，血淌下来，黑乎乎的，像中毒。她低声说：“弟弟是我的，我要活，我要他让我活！”她的身影一晃，钻进炕底，屋里静得只剩火盆的“噼啪”声。
第二天，刘小宝脖子上的手印变黑，小脸白得像纸，哭声微弱。蔡招娣找来个老阴阳王麻子。王麻子带了铜铃和黄纸，进屋后盯着炕底看了半天，说：“这是产鬼，怨气太重，没安魂，化作黑影讨命。得给她立牌位，多烧纸。”刘铁柱咬牙照办，刻了个牌位，写“刘氏女婴之灵”，烧了半屋子黄纸。
可那晚，产鬼又来了。张秀英半夜尖叫着跑来，说刘小宝没了气。蔡招娣赶到，刘小宝横在炕上，脖子手印黑得像墨，眼珠瞪大，嘴里塞满黑泥，像被灌进去的。炕头黑影再现，那女婴趴着，指甲抓着炕板，木屑簌簌掉下。她转过脸，尖牙滴着黑水，眼珠绿光刺眼，低声说：“弟弟陪我了，他好乖，你们不要我，我要他！”蔡招娣喊：“你拿了弟弟，放过我们吧！”女婴咧嘴一笑：“不够！妈妈扔我，爹骂我，你们都该陪我！”她爬向张秀英，指甲刺进她腿，血淌一地。
刘铁柱冲进来，抄起铁锹砸过去，可锹头穿透黑影，女婴笑得更瘆人，吐出一串黑水：“爹，你埋我那晚，还骂我没用，我记得！”她的指甲伸长，刺向刘铁柱，划破他胳膊，血喷出来。他吓得喊：“饶命！”可女婴没停，指甲缠向刘小宝，像要拖走他。
第三天，刘铁柱死了，横在田里，脖子有手印，嘴里塞黑泥。村里人吓得不敢靠近张秀英家，烧了成堆黄纸，求产鬼放过。可每逢阴天，巷子里传出细弱的哭声，像女娃在叫，雾气里偶尔飘过黑影，矮小，像婴儿在爬。
蔡招娣说到这里时，我听见她腕间的铜铃突然震响。暗绿色的烛火在供桌上跳动，将送子娘娘的影子扯得老长，竟像极了那夜趴在窗上的鬼婴。
\"后来是王麻子出的主意。\"老婆子枯瘦的手指抠着草席缝隙，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香灰，\"他说要掘出那孩子的尸骨，在血月当空时用红绳缠骨，铜钱压眼，再请戏班子唱三天《目连救母》。\"
我们摸黑去了乱葬岗。腐叶下埋着个破布包，掀开时腐臭味直冲天灵盖——那女婴的骸骨竟长出了三寸长的黑指甲，头骨天灵盖裂着缝，像被人生生掰开的核桃。王麻子哆嗦着往骨头上撒朱砂，我举着煤油灯照见布包内衬，竟绣着张秀英出嫁时的并蒂莲。
\"就在这棵老槐树下。\"蔡招娣突然指向窗外。夜风掠过虬结枝桠，发出类似指甲抓挠的声响，\"七盏引魂灯挂东南枝，黄符贴了七七四十九张。子时三刻阴风大作，送子娘娘的泥胎突然裂了眼...\"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铜铃纹路硌得生疼：\"那丫头就蹲在供桌上！浑身滴着黑水，可这回她抱着个布娃娃，是张秀英生前给小宝缝的虎头鞋改的。王麻子抖着嗓子喊'刘招娣'——这是现起的名字——女娃娃突然就哭了，血泪把黄符都泡透了。\"
法事做到鸡鸣时分，槐树根下涌出黑血。我们埋了缠红绳的骸骨，立了块青石小碑。自那之后张秀英就疯了，天天抱着个空襁褓在村口转悠。倒是再没人见过产鬼，只是...
蔡婆子突然噤声。幽绿的烛火\"噗\"地熄灭，供桌底下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她腕间铜铃无风自动，在浓稠的黑暗里发出催命般的脆响。
\"只是每逢七月半，我这铜铃就会沾露水。\"她沙哑的嗓音混着铃铛余韵，\"要对着月光照，能瞧见铃铛里凝着血珠子——那丫头还在等弟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