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昱兴元四年。
自从新帝登基,革旧立新,扫除积弊,行仁政,推新法,开海禁,拓商路,大昱国力日渐强盛,百姓生活蒸蒸日上。
苍州地处西南,往来商旅众多,当地最大的一家茶楼里,说书人唾沫横飞,讲的正是前年东海悬州之变。
“话说悬州封城那日,一人一骑早已进得城来,你们道那人是谁?”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
“是雍王殿下!”
茶客中冒出一个声音,众人回首,只见一个圆脸女子笑眯眯地接话。
与她同行的另一女子轻拉她一把,低声道:“就你话多,快走,王妃还等着呢。”
说书人被打岔也不着恼,笑道:“没错,正是雍王殿下,他自北地来到东海,不顾疫情凶险,只身入城……”
说书声中,两名女子一前一后往二楼走去。
白桃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跟在绿瑶身后:“你不懂,我这叫递话,给人捧场用的,如果我不接才会冷场。”
“就你懂得多,”绿瑶转身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养胎的时候,天天溜出去听书,师阳也不管你。”
“他管不着。”白桃轻快地跨前一步,抢先上了楼。
绿瑶好气又好笑:“他只要说你一句,你就挺个大肚子跑王妃面前泪眼汪汪,谁还敢管你。”
“王妃呀,”白桃背着双手,转身看她,“我是王妃的人,只听她的话。”
“马屁精。”绿瑶戳戳她的额头。
雅间的房门打开,顾青站在门里,看着两人轻笑:“隔着门也听见你俩说话,讲什么呢,这么开心。”
白桃笑嘻嘻走过去:“在说怎么拍王妃马屁。”
“哦?可有拿出章程?”
白桃笑道:“绿瑶和我把街上的点心每样买了一份,王妃先尝尝,若有喜欢的,咱们走的时候多买一些,拿去京城给陛下、大长公主、驸马爷都尝个鲜。”
“这马屁拍得好,”顾青笑道,“我去替你们讨赏。”
白桃嘿嘿笑了两声,拉着她来到窗前。
“王妃,你猜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什么?”
“殿下的生祠。”白桃露出神秘的表情,“就在西街转角那头,听说立了有十一年了。”
顾青笑笑:“十一年前,殿下途经苍州,南下平乱,想必是那时候立的。”
“可不是嘛,”白桃与有荣焉,“我和绿瑶专程过去瞧了瞧,那里面香火可旺了,有求财的,求功名的,求平安的,还有求子的。”
顾青一愣。
求子?
前几样也就罢了,求子做什么,凤泽又不是送子娘娘,他自个儿都没孩子呢。
顾青心中好笑,难怪今日凤泽不肯陪她上街,原来是怕撞见自己的生祠。
她望向西边,煞有介事点点头:“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也去瞧瞧。”
白桃与绿瑶相视一笑,张罗着去找小二借盘子装点心。
顾青由得她们闹腾,拉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想起十一年前,自己也曾坐在这里。
那时她重病难愈,求父亲送她回苍州,一心想着若是死了,就和母亲葬在一起。
然而人生就是这么奇妙,那日偏巧在这儿遇见了凤泽。
若非凤泽从马蹄下救了宋药师,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顾青没有一丝遗憾,她只觉得可惜,当年她在这里初次遇见他,两人却全无交集。
她伸手探出窗外,秋日的艳阳洒在窗边,温暖了她的指尖。
她把脸枕在手臂上,闭上双眼。
虽然可惜,但老天始终眷顾着她,她心想,七年后他们再次相遇,竟然成了夫妻,这一生都不会再分离。
朦胧中,耳边响起一阵马嘶,伴着几声尖叫。
顾青睁眼望去,眼神蓦地一凝。
窗外的景色变了。
两旁的房屋更矮更旧,街上没了青石板,道路由黄土夯成,显得坑坑洼洼。
更让顾青吃惊的是,她看到了一幕熟悉的场景。
一名年轻男子立在大道中央,身姿挺拔,面目冷峻。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青年站在一旁,脸上惊魂未定。
两人身前立着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跳下马背,纷纷朝男子行礼。
顾青的目光定在男子脸上。
那是……凤泽。
十一年前,她在苍州见到的凤泽。
再看那位瘦弱青年,正是后来被她带走,反而救了她性命的宋药师。
当年宋药师随难民逃亡至苍州,本想在医馆寻个活计,却被当成叫花子撵了出来,他摔倒在街上,险些被士兵的马蹄踏中,是凤泽及时出手救了他。
看到这无比眼熟的一幕,顾青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霍地起身,撞翻身后的椅子。
她低下头,只见身上的衣裙变了款式,一双手苍白细瘦,俨然当年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转过身,屋里不见绿瑶和白桃,只有几名小厮跟在身后。
顾青顾不得多想,吩咐道:“那个摔倒的人受了伤,你们去把他带过来,让大夫给他看看。”
小厮们领命而去。
顾青再次看向窗外,发现自己的视野矮了一大截。
她的身子也变小了。
是梦吗?还是她回到了十一年前?
凤泽还在训斥闹市策马的士兵,顾青看着他,心情忽然安定。
有的人就像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好像连风也静了下来。
顾家小厮来到凤泽跟前,向他说明来意,把宋药师带走。
凤泽忽然抬头,朝窗户这边望了眼。
顾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凤泽很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顾青有些失望。
眼前的凤泽不是十一年后的凤泽,更不是她的夫君。
他不认得她,看她的眼神只是看一个陌生人。
顾青趴在窗台,一边看他与人说话,一边伸手拨弄窗棂。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初做了什么,记忆却一片模糊。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窗外日光明亮,她却感觉不到热度。
她探出手去,果然,阳光轻飘飘落在手上,不温不凉。
她原地跳了几下。
以她当年的身体,稍微一动就会喘不过气,此刻竟无半点不适。
所以,这真的是梦。
顾青捂住胸口,怔了几息,就见凤泽和士兵说完话,牵过一匹战马。
他要走了。
这一走要等七年才能再见。
顾青提起裙摆,朝门外跑去。
既然是梦,就不怕她的选择会影响两人的命运。
她曾经无比惋惜,没能在苍州的那个午后,与那位小将军打一声招呼,然而现在,她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