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酒,把两位三分醉七分装的长官送回营地,乘着夜色,曹宏奇打算去探望母亲和妹妹。
短短一年时间,他的生活、他家人的生活可谓天翻地覆,这个巨变,不是指从缺衣少食的佃农变得衣食无忧,而是他们经历的事情是以往从不敢想也想不到的。
半年前,他就将母亲和小妹从老家接走了,一是为了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条件,二是将母女二人藏了起来,免得有人用她们来胁迫自己。而为了不拖累自己,母亲和小妹一直也很小心,日常在家一起做女红,由自己寄放到铺子里代卖。
他教小妹平时在家都作男娃打扮,头发盘起戴个帽子,别人上门从不露面,因为她实在长的太秀丽,粗布麻衣蓬头垢面都遮不住那姣好面容。
兵荒马乱的时代,没有人身安全可言,只有强者为尊,这是他这一年里得出的人生经验,也是他跟着改变的主要因素。
回头看,变化的转折点,还就是那次胆大包天的盗墓。若非被逼到绝路直面了死亡,他也不会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下从军,以致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在得知姚骞也成了靖原军一员时,他有一点不悦,毕竟姚骞没有主动告诉自己,可他又觉得更多是高兴,这样一来,姚骞和他的东家就都有了很大的价值。去姚骞家里前,他曾抱着利用二人的幻想的,可见了面就知道,姚骞和云彦的能力势力远在自己之上,尤其是对方与陈剑的熟悉,这让他一度沮丧,午夜梦回,他甚至羡慕、嫉妒过自己兄弟。想了很久,才接受了退而求其次,可以先用他们为自己创造好的条件,于是他更加卖力讨好吴世楠。
等姚骞骤然出现在骑兵团时,他同样既喜又悲,悲的是他爬到别人头上的希望彻底落空,喜的是他即将拥有脱离苦海的机会。
得益于姚骞的计策精妙而周全,他全力而默契地配合着,一步步为那些人面兽心的、欺辱压迫自己的家伙掘好坟墓、铺好黄泉路,并在不干扰姚骞的前提下,将自己的计划无声无息加了进去。
今天,他头上高悬的那把刀终于被折断了,以后,他再也不用低身下贱去出卖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身体,再也不用过猪狗不如行尸走肉的日子,也不用一夜夜被噩梦惊醒还得装乖卖巧忍着恶心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
曹宏奇贴着边走在小道上,望着星空下朦胧的村子,心绪波涛汹涌,他想笑,可笑意刚涌上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他不想哭,不论委屈的还是激动的眼泪,他不想它们洒出一滴。百感交集加上快速行走,让他的胸腔急遽起伏,张大嘴巴打算高声呐喊吼叫,最终也只是长长又重重地舒了口气。
傍晚离开秦肴饭馆没多远,就有人过来给姚骞递话,说是东家有急事寻他,听到消息的姚骞表情很微妙,当时他以为是骞娃着急又因和高苓等人在一起而觉得为难,主动提出让他回家,自己送高苓和张狐狸。
可就在此时,他突然明白骞娃那神色中暗含的情意,仔细想想,当是那种如同云英未嫁时听闻有情人寻见而喜上眉梢,却出于一些原因不得不隐瞒且压抑喜悦的模样。
“呵呵,”悲喜交加的曹宏奇终是在无人的夜里轻笑出声,那长了脚的泪水奔跑出了眼角。“原来如此”,曹宏奇自言自语。
骞娃和他东家,原来是这种关系,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位神秘的东家,但骞娃如今的一切离不开东家帮衬。不像自己,屈辱雌伏后反而被威胁被压迫,所以,伤他的人和想伤他的人,都该去地狱忏悔重新投胎,宽恕那是佛祖的事,与他无关。
快到前面三岔路口了,他平复了心绪习惯性往左右扭头察看情况,遽然发现身后一个影子闪进了拐角处,他心里咯噔一下,寒毛登时竖了起来。咬了咬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头脑才冷静下来,曹宏奇心中懊恼至极,竟然被人跟到了这里,不论是谁,都该死!他一双总半睁的眼睛眯了眯,继续不紧不慢朝前走去。
等曹宏奇走远后,一个身影从拐角探出头来,只见他鬼鬼祟祟张望片刻,发觉失去目标后,快步追了一段,又忽的慢下来,警觉地边左右观察边追踪曹宏奇,他追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到前面的人影。
此刻他身处三个村子的交叉口,比较偏僻,周围既没任何光线,也没有动静,唯有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星光暗淡,前面的两条路都很荒凉,他不得不停下步履,闭上眼睛屏息听附近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从身后飘近:“力哥这么晚要去哪里呢?”
骤然出现的动静,令许力强毛骨悚然,他仿佛听到了黑白无常勾魂的调子,有那么一刹那,他的魂魄都要脱离身体出去游荡,浑身冰冷僵硬,以致于他后来怎么也想不通,曹宏奇何时学会了如此骇人的本事,用话语杀人于无形。
“力哥?”曹宏奇轻声呼唤着,把脸转到许力强面前,一只手从后面放在许力强肩膀上问道:“你该不会是来寻我的吧?”
许力强看着曹宏奇的头竟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再次对曾经这个胆小懦弱的人刮目相看,尽管如此,自己膘肥体壮的,没理由被比自己瘦小不会武的死崽子吓到。
他扫了眼曹宏奇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恢复镇定说:“我,是来寻你的啊,”他把肩膀从曹宏奇手下退出来,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安全的姿势,他也是从饭馆出来的,身上没带手枪不说还有伤,对于和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对手,他不得不防。
“你这么晚,跑到这荒郊野外干甚哩?”他撑着胆气问完,就看到曹宏奇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容,接着举起负在身后的手,手里赫然是一沓黄纸。
“我呀,来给吴团长烧纸啊!”曹宏奇阴恻恻冷冰冰地说,“毕竟,他帮过我,我咋能忘呢!”
“扑哧”,一根火柴划出火星,一沓黄纸就在曹宏奇和许力强中间点燃,火光中,许力强看到曹宏奇手腕上缠绕的细铁链,难怪刚才听到铁链声,吓得他以为是黑白无常的拘魂锁链。
“你给他烧纸?是让他上来寻你?”许力强讽刺道,“今前晌那摊血,离你那么远,你可是做的——一尘不染啊。”
曹宏奇把一沓纸点燃,扔到地上,看着纸钱快变成灰烬,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扔进火苗里,“我知道你寻我干甚,放心吧,我不会跟你抢那个副团长之位。高团长也不会让我坐上那个位置。”
许力强仍觉得今夜格外冷,他清咳一声说:“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别忘了,当初可是我带你进的骑兵团。有些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曹宏奇没说话,带着火光的眼珠直直盯着许力强,嘴角一点一点上扬,语调温柔地说:“力哥安心,我必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