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在小马驹欢快的进食中开启。跟着朝阳一起醒来的,还有冬日必备的——刺骨冷风,只是这次不是人人厌恶的西北风,而是罕见的东南风。所以,太阳出来没一会儿,就被阴云挡了个严严实实,那丝表面的温暖也消散在雾霭中,整片大地被阴寒笼罩。
姚骞站在马棚门口,一脚棚内一脚棚外,一手拉着小棕的缰绳,一手拉着尉保山胳膊,手脚两向拉扯,心也在两边拉扯,脸色又急又难,“你看这天色,今儿个肯定有雪,我骑马不到一个时辰的事,你走路却要——”
尉保山截断他的话,“那你更应该放我走,我都说了,还得去趟我舅婆家,你又不知道路,瞎折腾甚呢。”
一早吃过饭,尉保山就告辞出门。冬季农闲,家里没什么事,姚骞想留尉保山多说会儿话,可是尉保山坚决反对。看着天色有变,姚骞提出骑马送人,尉保山更抗拒了,话里话外像受到什么屈辱似的。姚骞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遮遮掩掩让他多想了,可他也不能在院子里倾诉啊。
二人互不相让,在马棚边斗气吹冷风。
棚里的小棕实在看不下去了,打个响鼻想把头扭向一边,姚骞却把缰绳抓得更紧,小马驹见状,一尾巴扫到姚骞脸上,姚骞丝毫不理会,继续极限拉扯。
“我不管,反正今儿个得把你送了,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送到哪儿!”好说不行,姚骞开始胡搅蛮缠。
尉保山看了看紧闭的几间房门,低声说:“这是你东家的马,不是你自己的!出去让人看见抢走咋办!你不知道外头有多乱!”
“谁抢把谁手打断!哼!正好最近没有练手的!”姚骞寸步不让,还愤恨地发泄着怨气。
“你咋说不通呢?!你——”看到小杨走过来,不再说话,默默缓解不能说的怒气。
小杨走到二人身边,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包袱递向姚骞,“公子,东家让你把这个送给尉公子,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别人送的几尺布,家里没有什么女眷,用不上这种花色。马上过年了,正好给尉公子家里的长辈添两双鞋面。这次时间匆忙,没好好招待尉公子,请您别见外,下次来了定要多住几日。”
小杨一口气说完,对着尉保山拱手欠身。
憨实的尉保山显然没习惯这样的礼节,生涩地学着拱手回礼,脱口拒绝道:“不用不用,已经很好了。我是说,东西不用了。”
姚骞放过早已不耐烦的小棕,接过包袱对小杨点点头,然后用包袱堵住尉保山去路,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可以不骑马送你,只要你拿着它。”
小杨急忙帮腔,“您快别推辞了,不然我们公子是不会同意的。”
一句“我们公子”,姚骞默默红了耳朵,尉保山却警铃大作,但眼下明显不是过问这句话中深意的时候。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姚骞大声嚷嚷,“赶紧的,这是给我大大的,不许偷偷给别的我认识的姑娘小姐啊!”
“又瞎说,我哪认识别的姑娘小姐啊!”尉保山对姚骞的诬陷翻个白眼,接下包袱对小杨说:“甚也不说了,替我谢谢你们东家。”
“这是我们该做的。”小杨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不想再看自己的傻兄弟,尉保山转身就走,“我赶紧走呀,你们回吧。”
姚骞急忙追在后面,“走走走,走快点!小心把你埋在雪里。”
“小看我!我跑起来比你快!”尉保山跟走在身侧的姚骞打趣。
“快快快!你干甚都快!”二人用肩膀撞着闹着一起出了院门。
小杨转过身向窗边看去,云彦迈出门槛,望着院门。
姚骞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练了一阵拳法,感受到喉间的干涩,收起拳势,擦着汗进了屋。走到桌边看到杯子里有茶水,端起举到嘴边,身后站在桌前写字的云彦头也不抬地提示,“不要喝凉茶!”
姚骞一愣,扭头嘿笑一声,放下杯子,摸了摸茶壶正热,拿起杯子想把凉茶倒掉,看了看门,懒得动弹,转圈寻桶。
云彦像多长了眼睛耳朵似的,又精准提醒,“我的杯子是空的,你为何不用?”说完才抬头看着呆愣愣的青年。
“没想到嘛,”姚骞咧嘴笑着说,转身快速将空茶杯倒满,仰头喝了个干净,看了眼自己的茶杯,犹豫了一下,扭过头不管了。走到桌边,双肘支在桌侧,看着云彦可以拿去卖的行楷小字问,“在写甚呢?”
“《过秦论》,你的新课业。”云彦默写着文章,丝毫不耽误和姚骞聊天。
姚骞看到旁边叠放的、单放的书页纸稿,瞬间头皮发麻,“又是长篇大论!你咋能记住这么多?”
云彦写完一句话,直起身深深地看了眼姚骞问:“私塾先生没教过欧阳修的《卖油翁》?”
姚骞转眸想了想了,“我不记得,可能教过吧,我不是天天有机会去听,你给我讲讲吧,卖油翁咋的了?卖的多?还是卖的快?”
云彦抬起手中的笔,微弯下腰,笔尖在姚骞脸前转个圈,对着姚骞鼻尖虚点一下,轻笑道:“想让我给你讲故事,你不得给点好处?”说着坐到太师椅中,放下笔嘴角微扬觑着姚骞。
云彦话一出口,姚骞就感觉了赧然,垂眸略微思索一下,扬起眉眼带着笑意问:“可惜我身无长物啊,不如云哥指点一下,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云彦看着青年练完武又喝了水湿润而嫣红的双唇,眸色骤然幽深,一时只盯着那唇,没有回话。
姚骞一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我再练会——”刚转身就被云彦一把拉进怀里,姚骞身子一僵,想要站起时,被云彦一只手把着细腰牢牢固在腿上。
“我觉得你身上长处很多啊,咋,舍不得给?”从来都是姚骞仰望云彦的盛世美颜,此刻换了个姿势,成了云彦仰视姚骞,只见青年脸红的要滴血,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云彦偏追着他的目光。
撩人不过反被撩,姚骞羞赧地不知如何躲避,只好把头埋在云彦怀里,用脑壳对着云彦的直视,低声说:“我什么也不会,你,你,你大概看错了。”
云彦抬起受伤的左手,用拇指外侧指节轻轻划过青年露出来的下颌骨,压着胸中翻腾的欲望,“你说的不会,具体指什么呀?”意料之中的,姚骞在他怀里一阵颤栗,一言不发。云彦继续逗他,“说出来,要是我会的话,我就一个一个教给你。”最后一句话,是贴在姚骞耳朵说的,说完,姚骞身体陡然一软,往下滑了一截。
“我不学!我从来都不爱学习!”姚骞嗔怒着撒娇,惹得云彦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屋外,飞入高空,引来琼花簌簌而下,纷纷扬扬,白了黄土,白了墙头,白了树梢枝头,白了烟火人间。
鹅毛大雪飘洒的时候,一队三十余人的士兵小队正在街上游荡,他们三五一群,挨家挨户地探查,敲敲这家店铺的门,晃晃那家摊贩的车,比漫天大雪更令人惊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