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杨凌文和洛子川的牢房挨着,彼此隔着堵墙,偶尔还能闲聊,送饭的锦衣卫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心态不错,跟其他兄弟免不了要扯上几句。
一个说:“八成这回又是送进来养身子骨儿的吧?”
另一个夸张接道:“嗐!这有什么奇怪,从我爷爷辈儿数,给这样儿爷送的饭,可从来没有断头饭。”
两人似乎都是才进锦衣卫不久的小年轻,不知道是哪家哪支的远房亲眷,塞进来领个闲职混俸禄。
杨凌文听着两个半大小子的声音越走越远,往嘴里扒了口饭,对着铁栏道:“毛头小子。”
洛子川抿了口酒,他没动筷,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也不说话,于是便只剩杨凌文一人自说自话。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常如还年轻的时候,收得最起码还是些有脑子的。”
“啧,嘶——我府内桃树下还埋着坛酒,待洛大人出去了可帮我看好,别让常如那老东西挖了去独享。”
……
他说着,把空了的碗和筷子放下,叹了口气道:“当年若不是洛大人,我杨家也没机会跻身世家,能走到今天也没什么遗憾,只是可怜我妻儿无辜,为了我一时虚荣连着他们也要……”
杨凌文再也说不下去,想到妻儿,他压抑的情绪终于翻涌出了些许。
杨氏世代经商,多年来只出了杨凌文这么一个入仕的,杨家家业在甘州还算说得过去,可是和闽州邵氏比起来只能算九牛一毛。
杨凌文心里清楚,他能够被洛子川在众人中挑中,已是抓到了毕生难遇的机会。那会儿他还坚信着时势造英雄,旧世家的尊严在他看来一文不值,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他杨氏登台亮相。
洛子川正是看中了他的勃勃野心和欲望,还有虚荣。
杨凌文太想让杨氏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年轻时候的他不甘愿只是仰人鼻息,他要做人上人,要杨氏从他这里开始成为真正的世家。
他也太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了,户部这个位置换了谁来坐,结局大概都是相似的,无非是这个运气好点,告老还乡,那个运气差点,毒酒白绫。
杨凌文此刻想,他大概是运气差的。
不论是同仁帝想弃车保帅,还是虎毒食子,他都逃不过一死。保太子,那户部做假账的事和张县令的死就要他和洛子川一齐背,废太子,更少不了他户部尚书的事儿,左右都是一个死罢了。
只是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可惜,他已经不记得当年在秋闱红榜上看到自己名字时的感受了,那种溢满胸腔的热忱和响彻耳边的心脏鼓动,不知何时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脚步声传来,严睦方身后带着两个锦衣卫,他立在洛子川的牢门前,紧咬了两下后槽牙还是面无表情吩咐道:“开锁。”
诏狱内不见天光,见严睦方来放人,杨凌文这才知道外面天应该已亮了。
“洛大人。”
洛子川此刻已整了整衣襟,从容不迫地迈出了牢房,正站在烛火通明处回身看他。
杨凌文身形隐在黑暗里,怪那蜡烛离得远,烛光也近不了他的身。
“此次一别,万望珍重。”
洛子川依旧不说话,只是向他躬身行了个常见的礼,便跟着两个锦衣卫离开了。
严睦方却没走,杨凌文抬头看他,笑道:“严大人可还有事?”
“陵州匪患四起,平州百姓食难果腹,军俸短缺,私增税粮,篡改账簿,杀人灭口,杨大人,你可后悔?”
杨凌文低头似是认真想了一下道:“你少说了一项,”他盘着腿说,“栽赃陷害。”
“吏部郎中沈长安确实枉死,他一个才入仕两年的寒门子弟哪里来的门路搞这么大笔银子。”
“洛明蕴卖官渎职是真的。”严睦方语气丝毫没有疑问。
“是也不是,他只是……没把这当回事而已。”
因着洛子川的关系,喜都里见天儿等着找洛明蕴吃酒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想将自己沾亲带故的亲戚送进都里混个闲职的人。
洛明蕴瞧不起这些人,也是真的不把这当回事,酒席间推觥换盏说的话怎么能做得数,他也不记得自己随意应付了句什么,隔天便有人带着自己的亲戚找上门,说是得了洛明蕴洛大公子的授意。洛子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是吏部哪个鬼迷了心窍的,竟然奉为圣旨全然照办。
吏部郎中沈长安与赵青山性情相投,自然交好,无意间得知此事便说与赵青山听,这才有了赵青山弹劾洛明蕴卖官渎职。
可洛明蕴也算不得无辜,他虽被没长脑子的人牵连,可在他看来,沈长安也属实碍眼了些,碍眼的人不论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他从未觉得沈长安无罪,也从不认为沈长安是因他而死。
杨凌文为了将洛明蕴从莫名其妙的卖官渎职一案中摘出去,将大笔银钱栽赃陷害给沈长安,沈长安只是因为洛明蕴的一时疏忽,一个说不清道不明也懒得辩解的乌龙便送了命,仅此而已。
“我大概……只是有点可惜罢了。”
严睦方从腰间掏出个小瓶子扔在杨凌文怀里说:“杨大人既不后悔,那杨家妻儿老小便也谈不上可怜,诛九族的罪名够大,如此杨氏便也可以史册留名。”
杨凌文忽地抬头看向严睦方,他不知道这人何时来的诏狱,竟将他先前说的话都听了去,他握紧了手中药瓶,神色中带着些许期盼:“稚子无辜,我甘州家中孙儿只五岁,严大人可否——”
“杨大人,”严睦方打断杨凌文的话,“沈家上下每一个人都无辜。”
“时候不早了,杨大人也该上路了,如此才好赶得上家人团聚,四世同堂。”
杨凌文看着严睦方转身离去时翻飞的衣袂,似是带来一阵微风,将他带回四十年前的东荣街上,他身边落榜的少年一脸愁苦,但还是向他拱手庆贺:“杨兄此番榜上有名,鸿鹄之志终得却,恭喜!”
他回以一礼,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想得起自己策论时写的最后一句,朗声回道:“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微风过,狱中烛火倏忽熄灭,只听清脆一响,那小瓷瓶从铁栏中间滚落,碎裂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