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界地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或许不该称呼它为天,只是一层无法触及的薄雾,一层裹着一层,凝固不动。
一颗金色的星星挂在其上,仿若发亮的玉石。它会随着时间在天空游走,当它彻底消失在人们视线里时,就代表一天过去了。
实际上,这颗星星是假的,这是神特意赐予居民的时间标记。
人们依靠这颗星的移动测算一天的时间,以曾经在外界时的习惯安排年节,延续至今。
离珠漫步在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上,右边是一列错落有致的屋檐,左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流从山脚下流出,沿着道路,淌进农田里。
农田里已没有庄稼,裸露出褐色的地面。一叠叠堆放好的稻草铺到一边,等待着一把大火烧尽。
有人会奇怪,在无界地内,真的能种出东西来么?但这是有神的地方,千百年来,都渠民们已经习惯了神的存在,也习惯了神的赐予。
他们甚至为神打造了一尊神像,就放在农田前面。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在围绕着神像游戏。
而神,会看着他们嬉戏,久坐良久。
现在,神像面前又忙碌起来。老族长正在指挥着几个村民在神像面前的空地上搭建戏台。戏台不能背对着神像,而是稍远些的空地上搭建,届时人们便能坐在神像边上看戏。
到那时,神也会跟他们一起。
一个孩子坐在神像下面,托着腮帮眼巴巴地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大人们搭建戏台。
离珠不知不觉地走到他的身边。
“阿格,不开心么?”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他,没有什么精神。
“真君爷爷,我刚刚做噩梦了。”
“怎样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掉进了黑水里,一直往下沉,有人在上面拉我,就是拉不上来。”
他开始不断地挠头,“然后,然后,我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但是又醒了。”
“不要一直想着噩梦。”离珠伸手抚摸着阿格的小脑袋,“你一直想着它,它就会一直找你。”
阿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真君爷爷,你见过太阳吗?”
“是那几个外人告诉你的?”
“嗯嗯,那个白头发的哥哥总是说,外面能看到好大的太阳,它洒下的光能把所有的地方都照亮!”
孩子说着便瞪大了眼睛,双手打开,尽可能地做着代表“大”的的动作。
“阿格想看太阳?”离珠露出一丝微笑。
孩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阿格想去外面么?”
孩子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爷爷说外面的世界到处都很危险,除了离蛙之外,任何人都不准离开村子。可是,白头发哥哥他们也是从外面来的,他们不是危险的人。而且,我听说大太阳的光会把一切照出不同的颜色,所以外面的世界应该也是五颜六色的吧。”
“如果我告诉你,太阳只是一团永恒燃烧的流动之火,在给天地带来有色的同时,也会带来无色。就像你家炉灶下的火,照亮了屋舍,也会灼烧出黑炭。你,会后悔么?”离珠依旧微笑地看着他。
孩子挠挠头,听不懂。
“其实,即便是阳光,也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照亮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人们渴望它的到来,但一直沐浴在光下的人,总会嫌弃它的热辣。”离珠不再看着阿格,而是看向了自己的神像。他收敛起笑脸,仿佛自言自语。
孩子的表情有些艰难,觉得是天神爷爷给自己的一个考验,当做是实现愿望的前提。
“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为什么?”离珠几乎是在孩子话音落地的同时回应道。
“家里的炉灶总要烧很多柴火,外面的太阳那么大,一定要烧更多吧。不过,就像地里的稻草一样,烧了之后会再长出来,爷爷说,叫做一岁一枯荣,外面肯定也有烧了之后可以长出来的柴火吧。虽然好像很辛苦,但我会去帮忙的。”
孩子回答得很认真。在他眼中,似乎真有一座名为太阳的巨大炉灶等着大家烧火,所以他也要出一份力。
离珠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挂起微笑。
“我答应你。”
“真的吗?”阿格的眼睛明显地亮了,像是一下子精神起来。
“嗯,我向你保证。”
阿格兴奋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真君爷爷,我这就去告诉爷爷,阿格要去外面咯。”
说罢,他蹦蹦跳跳地跑向正在指挥搭建戏台的爷爷,一扫失落的阴霾。
而在他离开后,离珠的笑容慢慢消失。
“还不死心么?”
“哎呀呀,岁离真君真是狠心,好歹我也是为真君着想而来,怎耐得这种对待。”一个长鼻子的老太婆从神像后面探出头来。
她一动,手上拉着的一串陶罐开始不断晃动起来。
“闭嘴!”她对陶罐啐了一口。
离珠面无表情,他端着手,冷淡地说:“四千三百年前,我与都渠民立下约定,无论出现任何变局,直到约定终结前,我仍然会保证他们的生存,不需要其他力量的介入。”
“哪怕这个约定终结会带来毁灭?”
“我相信都渠民的选择。”
“果然是最固执的天神。”长鼻子老太婆有些泄气。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巨孟兽元确实在我手上,但他若真想要的话,便自己过来吧。”
“真君言重了,巨孟兽元是绿洲的根基,我们是来帮助真君的,不是为了添麻烦。”长鼻子老太婆耸耸肩,“莫非真君真的认为那几个人能完成绿洲的约定么?好比缥缈的云端,稍有不慎,这从云端堕落之痛可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的。”
说完,她特意看向离珠,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波动,但自始至终,对方冷淡得就如同旁边冰凉的神像。
“我相信都渠民的选择。”他重复了这句话。
长鼻子老太婆低下头,随意晃了晃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树枝,轻轻地拍打着身后的陶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带着声响,她略带无奈地说:“无愧是北庭口中的邪神,口口声爱民如子,实际上那些人在你眼中不过猪羊而已……”
“我何时讲过爱民如子?”
老太婆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阴睛不定。
离珠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笑脸,施施然地说:“杀主应该不是你的主人吧。”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下偶有乌云,乌云凝滞不动。
“但我累了,不想再与之争斗。我方才说得很明确了,他要拿,便亲自来取。你,还不够格。”
对方如同天边的乌云,彻底沉默。
渐渐地,起了风。
等到离珠重新侧过脸来,神像边上的老婆婆连同她的那些陶罐全都消失不见了。
离珠离开了神像,继续沿着农田边上的道路走下去。
……
白晨揉揉眼睛。
方才眼前画面停滞不久,他们就被传送到另一个场景里面。
仍旧是在白骨森林,时间换作了白天。
在靠近大幽山的地方,林木稀疏,村民们很轻易就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往空地周围架上护栏,做了阵法。这样就成为了他们临时的驻地。
妇孺老幼在空地中间,但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痕,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在这场逃亡中,能活下来本身就很不错了。
在这些人当中,白晨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村长,也就是他们认识的族长文才,不过在这个时间线上未必叫这个名字。村长正在为席上的孩子把脉,而那孩子与阿格,或者宁川一模一样。
孩子已经昏迷,但比起不久前遭遇袭击的他相比,脸色好了一些。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症状的人。
这时候,白晨才想到自己现在的位置。他不在都渠民的临时驻地里面,而是在……空中?
他终于发觉自己现在正站在一只巨鸟身上。巨鸟浑身灰白,头顶长着像翼龙一样的头冠,其身形之庞大让站在它上面的人影显得可以忽略不计。
不止是白晨,其他人也都在这只巨鸟身上。巨鸟此时正围绕着地上都渠民临时驻地盘旋,像是狩猎中的猎手在计算着进攻方向。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可以将地上的都渠民们尽收眼底。
“时间变了。”百宝突然开口。
白晨知道百宝的意思。现在他们所处的时间应该是都渠村子神像被毁之后,村民不得不离开故地,前往新的庇护地点。
而他们最终所选择的地点是……大幽山?
突然,背着他们的巨鸟开始俯冲,一瞬间的动作差点让白晨因惯性摔下,好在被身侧的伏唯托住了。
伏唯之所以还能站定,则是因为顾婴把他按住了。顾婴同时按住的还有祭尊,唯一没有顾及的是百宝,后者直接倒在鸟背上,靠抓住鸟羽才没被甩飞出去。
不过百宝不是唯一的倒霉蛋,变回原状的阿那更是死死咬住了鸟背上的羽毛,才不至于让自己被甩飞。
他们的动作对巨鸟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后者仍旧如同捕猎的老鹰俯冲向都渠民们。
它不是孤例,在它俯冲下来的同时,周围更多的鸟兽也在作着俯冲的姿态。鸟兽之间甚至不是来自一种兽种,更像是某种猎物的集体围猎。
霎时间,天空中黑压压的飞鸟如同一圈漆黑的乌云,遮蔽天地,黑压压地朝着人群压下来。
但都渠人在此时却没有表现出如同面对神像破裂时所展现出来的的绝望。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数道金光从都渠人的驻地周围亮起,挡住了鸟兽的冲击。
金光直冲天际,驱散了迫近的黑暗。
紧接着,在他们的视线里,一个白衣金边的男人凭空出现在半空,双手作拳合击,震波如同波浪向四周发散,将靠近的鸟兽化作齑粉!
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正是彼时驻守在大幽山的天神离珠。
载着他们的巨鸟在离珠的攻击下灰飞烟灭,但那可怕的震波并没有因此而波及到他们,甚至,他们感觉到那震波在触及到自己之前停滞住了。
周围的一切环境也都停滞了。
应当是时间暂停了。
“上一次,你也走到了这里,不容易。”离珠的声音一下子拉近,几乎是一瞬间来到他们面前。
他在说话时,一直看着祭尊。
白晨才反应过来,如果没有百宝那一剑,祭尊很可能会淹没在黑水的魔祟浪潮之中,那本来就是一个陷阱。
事实上最好的便是如同他和百宝那样什么都不管,因为无论怎样,那里的结局都不会改变。越是深陷其中,反而越危险。
站在百宝的角度看,他之所以挥出那一剑,更多是因为伏唯也牵扯了进去。祭尊有“轮回”的手段,伏唯可没有。
“对你来说,我现在是文渊,还是他的轮回继承者?”
祭尊呼气有些急促,胸口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似的,脑袋也在隐隐作痛。所有的那些眼前的情景,就像记忆一样往脑海里钻。
“二者皆是。”离珠轻声说,“当初,你带领族人来到此地,恳求我为他们带去庇护。”
“进入这里之后,属于文渊的记忆正在慢慢和我重合,我想起来是自己找到的你,为族人恳求庇护,也想起来了……族人痛苦的样子。”祭尊的呼吸逐渐平缓,眼神却越来越彷徨。
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原本要冲到他们跟前的冲击波突然消失,他们也因此落到地面,正好落入了都渠人的临时驻地。
在驻地之内,几乎在片刻之间,他们就看到更多的人倒下了,痛苦地哀嚎起来,还有些人突然发了疯……
离珠站在痛苦的人群中间,看着外面的祭尊,道:“然而,我虽答应庇护他们,但大幽山本就充满怨煞之气,绝非常人久留之地。因此,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症。”
“之后,是我求你把族人带到无界地。”离珠的嘴唇发颤,有种话语从自己口中说出却内心不敢相信的矛盾感。
离珠点头。“你向我献上巨孟的兽元,我以此基础,创造了无界地的绿洲。”
在知道祭尊轮回最初的名字是文渊后,百宝就已然知道了这一点。隐孤说过,是他把兽元给了文渊。
但那时隐孤受人所制,所以他隐约中觉得是有人故意操纵了这一切。
莫非是那个神秘的界守狱官?
它还会再出现么?
离珠轻轻地晃了晃头,呼出一口浊气,道:“我本不愿抛下职责,但无论放任你们离开,还是继续留在大幽山,你们都只会走向毁灭。”
他转过身去,走了起来。两边的都渠民痛苦地在他身边哀嚎,却始终无法触碰他,两者之间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墙。
“神,救救我……”
“神,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
离珠站定了。
“我做出了选择。所以,自那时起,你我定下约定,在你证明你能带领族人在白骨森林生存下去之前,我不会让你们离开。但,我许诺生存。”
“但你欺骗了我!你答应过我的生存,实际上只是无限的轮回!”祭尊忽然咆哮起来,“我们每个人陷入轮回的牢狱,根本就是被锁在了无界地里!”
离珠不动声色,在他周围的那些痛苦的都渠人却纷纷看向了祭尊,眼里带着愤怒,貌似对方对天神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
愤怒的质问,当然算是不敬。
“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伏唯不经意地开口,带出自己的迷惘。
从祭尊第一次提到“轮回”开始,宁川的出现似乎证明了这一点,轮回者与其前身相比看似只是名字不同,其样貌、身份大差不差。
就像是同一个人被分割成无数的时间片段,但在不同的片段里面,又分别扮演着不同角色……不,甚至连角色都一样,只是名字变了。
伏唯并非没有发觉自己陷入了某种轮回的时间片段之中,但在魔祟进攻都渠人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的正义感。
但若非要刨根问底的话,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些恐惧。
所谓轮回究竟是依靠何种力量运行的,如果轮回的人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改变,那轮回的人之于前身与其说是“转世”,不如说是一种投影。
投影都是假的。
伏唯觉得自己貌似深陷虚假的泥潭,正在慢慢地陷进去,有些迷失了。
“神,请您救救川儿,他快要不行了……”老村长忽然跪在离珠面前。
但离珠没有理他。
然后,就在众人的视线里,那个被认为是阿格轮回前身的宁川死了。
更多的人也跟着死去。
老村长嚎啕大哭,但他什么都无法阻止。
百宝知道时空悄然改变了,在离珠和祭尊交流中,时间已经来到了离珠和祭尊约定生效的时间,开启了轮回。
因为只有这样,那个在他们的时代里的阿格才会存在。
但阿格的前身确实死了,死在了十岁那年。
时间再度暂停。
离珠俯下身去,轻抚孩子发黑的额头,轻声说:“生存是有代价的,你我为此都付出了代价。当约定开始之时,你我皆是共谋。你不记得,是因为我抹去了你的记忆。”
“我需要你带着愤怒来到这里,直到在这里直面真相,然后用你内心真正的力量挑战我。”离珠继续说,“所以,你不记得的,我会一一告诉你。”
离珠的手停在孩子的脸上,挡住了他的眼睛。“他要死了,除了你,大部分都渠人都要死了,你的朋友,家人,无一例外。你想要拯救都渠,但你有私心,你想要拯救有你朋友,家人的都渠。你也很自信,你相信自己可以打破轮回。但当真正的轮回开始后,你后悔了。”
离珠站起身,右手在空中一抹,地上的宁川消失了,周围的那些死去的人也都消失不见。
周围的环境不断变化,原本的森林退却,换做一大片无垠的荒地,哭泣的众人换了情绪,在他们周围也陆续竖起造型独特的房屋。
给人感觉,他们回到了无界地的都渠部落里。
但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又有一个小孩正遥遥地向着大家奔来,但他只是维持奔跑的姿势,并没有真的跑来。
这是他们比较熟悉的阿格,不过看上去要比阿格小得多,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当然,也许在这里还不叫阿格。
“轮回开启后,他会重新活着,但也会同样死去。”
在他们眼里,可以看到“阿格”正在缓慢地向他们跑来,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慢动作。与其同时,他也在慢慢长大,当他长得和宁川差不多大的时候,他的脖子上开始出现明显的黑斑。
他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倒下了。
每个人的心随之一紧。
大家都听懂了离珠口中“同样”的意味。
“轮回的只是时间,不包括命运。而命运,无从更改。”
地上的“阿格”飘散成烟。
“当一个人死去,关于他的记忆会在所有人的脑海中抹除。直到新的他在神像降生,开始新的人生。”
“这就是轮回。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它,但它是你的部族生存至今的根基。如果你想带族人重返大地,那就试着打破轮回吧。”
刹那间,在众人眼中的离珠消失了,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黑莲,剩余的声音也都从这里面发出。
“只有超越轮回的力量,你才能打破轮回。”
百宝和白晨的眼睛同时亮了。
“难道这就是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