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一阵雨。
清奎已来到南横也面前，他下了马，迎着对方抱剑作揖。
“大将军不愧天下名将，在下敬佩。”
南横也俯视着他，冷冷地说：“我记得我并没有让你擅自行动。从处兵的角度看，这是误战之罪。”
“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要落得跟紫郡一样的下场了。”清奎起身，平静地仰着着马上的南横也。
南横也仍是面无表情，“紫郡勾结外族，当行天诛。你们与他们又怎可一样？”
清奎噗嗤一笑，道：“兵者，杀人之器也。用的人让杀的人，还不是一个念想的事，我又何须想的这么复杂。”
清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叹气道：“只是我认为将军和普通的界外人不一样，是个明事理的人。因为天神教的存在，道宗控制的放天城一向视我们为眼中钉。我主动举报紫郡，配合将军杀敌为的是寒单城，乃至整个清河郡的未来谋得一处出路。但如今我认为将军并不打算放过我们。”
南横也没有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想对清奎说谎，也没有必要。他自己虽然不喜欢天神教，但对于兴兵讨伐一直认为没有必要，如今要对寒单用兵的是皇帝，他只是奉命。但作为军士，奉命就已经足够，他没有必要跟别人废话。
“我想问将军三个问题，问完后，我们就是敌人了。”清奎进一步说。
南横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问吧。”
清奎眼神难掩失望，他从腰间抽出一个装水用的竹筒，用玉剑一分为二，分别以切口朝上，落到地上接着雨水。
“大将军，你是如何看待天神教的？”
南横也思考了一下，答道:“愚昧，偏执。但考虑寒单城的诅咒，我还算理解。我唯一理解不了的是清河郡里的其他小城也有你的教徒。”
“这个道理很简单。人间各郡中，就属清河郡最小，诸如下燎、望齐等都不过是一些边邑小城。就算是郡府寒单城也比不上紫郡的一座边城青州。整个清河郡不过人间抵御异族的前哨站，就算没有虫人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异类，而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只能抱团取暖。信什么不重要，活着才重要。”清奎稍作争辩。
“我倒不认为你们是在抱团取暖，你们长期拒绝帝国大军进驻，又普遍敌视道宗。你们是自绝于其他郡地，并不是简单的抱团取暖这么简单。寒单城人有不能长期离开寒单城的诅咒，对天神教有超乎寻常的偏信不算意外。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天神教用了什么手段能让寒单城外的几座小城也听命于你。”南横也直接反驳道。
清奎稍作沉默，点头道：“明白了。那么我的第二问题是，如果黑铁军覆灭了清河郡，黑铁军将如何对待寒单城内外的教徒？”
“我也明白了。”南横也冷笑，“你是想知道自己的下场才来问我的。”
清奎无奈一笑，“人都是怕死的，但宗教徒怕的会更多。”
“我明白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份保证，但这份保证我没法给你。我只能告诉你，黑铁军会恪守命令处事，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解决一切问题。”
清奎表情肃穆，显然这个答案并非他想听到的。但他知道南横也没有敷衍他，黑铁军会始终按照命令办事，关键在于那个下命令的人在那一刻的心中所想。而这已经超出了南横也身为黑铁军一员的权限。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今日黑铁军败了，你们也依然能恪守所谓命令，而不动私怒么？”清奎说话间眼色凛冽，看得南横也身边的陆寇、方蒙等人纷纷按住武器。“我最后这一个问题，问的不仅是大将军，还有所有的黑铁军将士。”
“道宗说，杀恶守正。黑铁军不止是为杀恶而生，更有守正之道。”陆寇开口道。既然问的是所有的黑铁军，那么他就代表所有的黑铁军回答。
“清郡守，我从不预测黑铁军战败的情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过于无聊，不过我认为你既然有此一问，那就意味着你已下定决心要与我为敌了。”南横也补充说。
清奎没有说话，而是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两截竹筒。此时竹筒里接着雨水，已接了小一半。
清奎将其中一截竹筒扔向南横也，后者轻松伸手接住。
“我的问题问完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是敌人了。”清奎把手中竹筒的雨水一饮而尽。
南横也看着手中竹筒里的小半雨水，在雨中，仍有雨水汇入。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动作。
清奎见此却是大笑，“大将军是害怕我下毒吗？”
南横也眼睛一眯，道：“清奎，我敬你是条汉子。”
说罢，他也把竹筒雨水一饮而尽。
清奎没有说话，迅速抽起地上玉剑，重新上马，径直往西南军的方向跑去。
南横也脸色微变。
“有点不对劲。”陆寇看了眼四周，发现原本一同追击的会临兵在他们和清奎交流的过程中逐渐脱离了黑铁军的阵型，刚开始时以为是趁势合围对面的西南军，但他们并没有往前，导致变成被合围的反倒变成了黑铁军。
“马圭！你在做什么？！”陆寇大喊。
他喊的是这次会临兵的统兵将军马圭。马圭，会临郡白马城人，九道处兵出身，与南横也算是同辈，但在军职上却低得多，所以陆寇也能直呼其名。
会临兵阵中无人回应。
清奎已经回到西南军阵中，同样地，他的马匹所前行之处，两侧的士兵纷纷让开，一直让他来到由兰空架着的专术面前。
专术看到他回来后，一把推开兰空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气冲冲地说：“清奎，我早说过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现在总要相信了吧？”
清奎点了下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开战吧。清河郡上下愿为专将军效劳。会临那边也没问题了，这次就让我们把黑铁军葬送于此地。”
得到肯定答复后，专术终于长呼一口气，抽出马侧的长剑，喝道：“杀！”
整支西南军几乎在瞬间完成调转方向，从溃逃的惊恐中恢复斗志，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会临人和清河人不知不觉站到了他们身边，尤其清河郡分布在两侧高地的伏兵四起，施展起看家的防护结界，将整个战场包裹在其中，但这次不再是针对他们，而是针对黑铁军。
看到此等场景，黑铁军也反应过来会临兵背叛了。清河的背叛尚且在意料之中，但会临兵的背叛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此刻黑铁军的局部迅速变为劣势。但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黑铁军人依然没有一人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这支人间最出色的军队，经历过远比这更危险的困境。
南横也在长久的沉默中逐渐恢复，转过头看向一面紧张的李柔风，“小鬼，你怕了？”
李柔风白了他一眼，没有应他。虽然他们现在是主将和下属的关系，但他从未放弃过复仇的心态，故而格外讨厌这家伙以这种长者的口气跟他说话。
南横也只是笑笑，无奈道：“放松点，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太紧张的话，我可能没办法同时护住你的安全。”
“我又不需要你护住我。”李柔风忍不住回怼回去。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南横也望向前路，天色昏昏，落着小雨。
他眯着眼睛，苍老的的脸上，皱纹深得像是斑驳的面板。
“其实现在不是时候，我预想到我们之间会有诸多结局，但唯一没想到会是这么早。”
突然，头顶的天空闪出一道闪电，俯冲过来！
南横也面不改色，挥舞大钺，一劈将其劈散，化为点点星光。
炽热的电光把大钺烧得发黑，但南横也的表情不起波澜，仿佛不过随意挥舞了一下罢了。
“应战！”南横也果速下令。
黑铁军上下迅速冲了上去……
很快，在这并不广阔的滩地上，两军的交战迅速展开。
南横也一人一骑，挥舞着大钺首先冲进阵中，无论是会临兵还是西南军，均难以抵挡他的锋芒。而他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专术。
见各路人马均难以匹敌，清奎看了一眼身边的兰空，后者迅速飞身上前，主动迎了上去。
“南横将军，到此为止了！神的旨意是让你命丧于此，你无可更改！”兰空人还没到，话语带着狂妄的口气就先来到南横也面前。
“神的旨意？什么都是神的旨意，你所谓神的旨意可真低贱呐。”南横也冷笑。
兰空咬了咬牙，冷漠的脸上突然狞出狠色。“你这种外人是不明白的，神的旨意会化作我们全城人的意志，不死不休。”
兰空俯冲上来，南横也挥舞大钺将其逼退。
但在这之后，南横也却突然怔了一下。
“所谓人心不避锋芒……”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这句话。
原来那位窥见天机的天官第一，早就告诉了他结局。
“大将军，怎么办？”陆寇这时也冲了上来。敌人的数量太多，就算黑铁军骁勇，久战之下将会越来越疲惫，到时伤亡更甚。
南横也眼若沉水，感觉某种名为命运的东西悄然寻上门来。他沉默着，没有愤怒，没有悲戚。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正在杀敌的李柔风，内心传来一声轻叹。
他压低了声音说：“敌众我寡，大家连续征战，早已疲乏，不少人身上都有负伤。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打一场没有准备的战争，必须尽快撤离。”
他望向陆寇，“等下战时，你带领大家首先突围出去，我留下来殿后。”
“不可，对方显然是为了取将军性命而来，将军决不能留下，应了他们的道！”陆寇坚决反对。
“不，”这时南横也这时认真地跟他说，“方才那个竹筒的水有毒，加之我连续作战，毒已攻心，恐怕是没法活着出去了。”
“什么？！”陆寇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南横也却只是耸耸肩，无奈地笑道：“我已经服下了清灵丹，但以它的药效都不能驱毒，我就知道这次清奎下的本钱不小。我实在没想到连清奎都变成一个小人了，我今日的败，算是败得彻底。”
“将军，恐怕我不能接受你的命令了。”陆寇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谨慎地说。“对方的目的是我们，若是我们失败了，黑铁军上下将会发生剧变，届时帝国各地必然纷争四起。将军，这场战争还未结束，不能轻易放弃。我们一起杀出去吧！”
南横也的内心微动。这一句“一起杀出去”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也曾轻狂，也曾永不言弃。
他的故事还未结束，至少，也要让这些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兄弟们安全地送离开这里。
他握紧大钺，内心升腾起莫大的勇气，“你说的对，战斗还没结束，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杀出去吧。”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黑铁军的其他人纷纷杀了上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犹如一支箭插入西南军和会临兵合围的军阵之中。
与此同时，西南军联合会临军在外围布阵完毕，随着一声号令，原本接触西南军的兵阵不顾伤亡迅速后撤，将黑铁军留在包围圈中心。
“放！”专术大喝一声。
法阵之中，无数的白色光点在空中浮现，随着号令放开，迅速射向中间的黑铁军。
“结盾！”
黑铁军纷纷以法力竖起剑盾。
南横也解下腰间佩剑塞给刚跟上来的李柔风，面无表情说：“你与陆寇在此地抵住，我前去破开寒单人的结界，待出现口子之后，你们必须迅速撤离。”
李柔风握紧佩剑，认真地点了下头。虽然是仇人，但公私分明，李柔风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整个黑铁军的生死存亡之际。
天神教的结界是包围圈的重中之重，为了尽快突围，南横也决定由自己先冲开一道口子。否则，若是继续作战下去，以他们的体力，恐怕难以支撑下去。
而黑铁军所结的军阵之内，尽管剑盾强悍，但久战之后，最外围的黑铁军士兵渐渐体力不支，逐渐开始出现伤亡。
不过，靠近那道山口的结界也在南横也的冲击下越来越近，四周的士兵在大钺的挥击下被冲得七零八落，密实的包围圈出现了一道真空。
眼看南横也率领黑铁军突破包围，越来越接近清河军的防护结界，清奎也耐不住了。
他直接浮空落入阵眼，再行施法，在结界上加注自己的法力。面对南横也的冲击，即便知道对方中毒，清奎也没有勇气与之直接对抗，相反，天神教徒所修炼的类神力向来长于联合防御，在他的加入后，他相信足以阻隔南横也。
南横也首先直接抛出大钺。被法术加持的大钺在空中旋转如轮，锋刃冒出火光，卷起周围狂风，如狂龙在天，直冲结界。
巨大的轰击让结界后的一众清河士兵纷纷吐出鲜血，退后数步，就是清奎也不例外。南横也的霸道力量几乎让天神教引以为傲的防护结界顷刻破碎，若非是清奎亲自主持，在大钺的二次轰击来临前，他们就得因内伤退出作法。
大钺连续轰击两次后回到南横也的手中，而对面支撑结界的清河郡众人已经有点难以为继了，即便兰空也回到法阵进行支撑也依然感到吃力。传闻中的天下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一面是他们难以支撑结界阻挡，另一面是西南军和会临军联手也没能破开黑铁军的剑盾，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黑铁军钻出包围。
清奎正感到焦急之际，南横也的冲击再至，而这一次的力量远超前两次。汹涌而知大钺锋芒如同一个巨大的幻化虎头轰击在清奎等人一侧的结界上，终于将结界轰碎，产生的冲击波扫倒了一众士兵。
没等清奎从倒地中反应过来，南横也已率领一众黑铁军从突破口冲了出去。
包围还是被突破了。
没想到一个疲惫不堪、中毒之躯的南横也竟然还有这样的力量。
但这一击对南横也来说，多少也有些突破极限的意味。在击破结界后，他口吐出一大口黑血，只靠着毅力强撑着站起。
南横也刚冲出结界便刹住马蹄，让方蒙领着先行的黑铁军先走，自己在这里接应李柔风和负责指挥剑盾的陆寇。
很快，李柔风跟着最后一部分黑铁军冲了出来，而在他们出来后，包围圈中仍维持剑盾的仅剩下一人。
“陆寇呢？”南横也急问。
“陆将军看到突破口后，就让我先走，自己再慢慢撤出。”李柔风喘着气说。
以陆寇的能力，那些人应该拦不住他。
果然，他刚说完，陆寇就出现在视野里。只见陆寇将剑盾控制在周身两百步范围，挡在结界破除后的缺口处。此时他驱动剑盾已不再是为了阻挡叛军们的进攻，而是为了延误他们的追击。
在看到不远处的两人后，陆寇倏然停住脚步，高声道：“将军，你们先走，我挡住他们，一刻钟后必追上你们！”
陆寇的判断是对的，以黑铁军现在的消耗，即便逃出了寒单城，也很容易被追上，只能留下一部分人殿后，尽量为主力赢得恢复的时间。而在目前所有人中，没有比陆寇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了。
“陆寇，我命令你现在先撤！”南横也突然怒了。换做平常，他会很快同意这个请求，因为陆寇干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燃尽，现在只想把所有战友活着离开，所以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
但他会因为情绪动怒，而陆寇永远不会。从加入黑铁军的第一天起，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就征服了所有人。无论情况如何变化，多么危急，陆寇永远是最理智的那一个，永远会采取最合理的行动。过往的那些危机，真正不会紧张或者在紧张中也不会犯错的，只有陆寇而已。
“将军，我是这项任务最合适的人选，你一直都知道的。”陆寇收起剑盾，将漫天的飞剑盘旋在周边，如同龙卷。“所以这次，恕我不能从命了。”
南横也一时噎住。看到陆寇这架势，他知道对方决心已下，说什么都没用了。
“陆寇，那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南横也高喊，然后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还特意瞪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李柔风。“你跟我一起走。”
李柔风咬咬牙，虽不能理解他为何就此离开，而不去帮陆寇，但军命不可违，最后只能跟着南横也离开了。
离开的南横也和李柔风迅速追上大部队，这时南横也突然回头对他说：“会不会觉得我绝情？”
李柔风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南横也单手拖着大钺，面无表情，幽幽地说：“因为这场仗，还未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