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期逸的文章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老生常谈。
迂腐不堪。
但站在道德的治高点上,令天子都不能正面驳斥。
天子修德,乃风调雨顺,君明臣贤,众正盈朝,天下乃大治。
反之,则灾害不断,奸邪当国,国乃大乱。
在逻辑上,这是无法驳倒的铁论。
王朝颠覆,就是不修德!
只要修德,就不会颠覆。
怎么驳?
景和旧臣暂且隐忍,现在终于多方面出手。
他们没有正面抗衡天子,在被王朝周期论打懵的那一瞬,暂且选择了退却。
但这帮老臣毕竟是老辣,一出手,就站在了不败之地!
更恶心的就是,贾珍等人以贾家的名义,在道德和人格上双重否定了贾芸。
在华夏这样的国家,很多时候不从道理和逻辑出发,而是从道德出发。
一个自身没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写出有道德,有道理的文章。
隆正帝更生气的地方也在于此。
贾家那些龌龊无耻的小人,身为勋贵居然为文官所用。
看来他们真正拥戴的还只是义忠亲王,并没有将自己这个天子放在心上。
隆正帝面色如铁,眼中显露狂怒之色。
原本以为这帮家伙就是用拖字决……现在看来,竟是小觑了他们!
就真的不怕几年之后被清算?
还是赌太上皇虽然年过七旬,但身体康健,还能压制隆正帝十年以上?
十年之后,早就物是人非。
有风险,但世间有什么事是没风险的?
风险不大,还能保住眼下的权位,理由还光明正大,这帮人有什么不敢赌的?
“竟是真小觑了他们……”
“他们也小觑了朕!”
“朕意志坚刚如铁!”
“朕这样的汉子,绝不会忘记点滴之恩,也不会忘了纤毫之耻!”
隆正帝面色阴沉,低沉而语,像是一头潜伏在暗处的野兽,独自咆哮低吼。
天子确实是这样的汉子。
贾芸的王朝周期论撕开了铁幕的一角。
隆正帝激动加赏识,立刻就给了贾芸丰厚的赏赐!
皇帝就是这性格,能入他眼中并得到充分肯定的,哪怕是有明显的缺陷和不足,隆正帝仍然会坚持用到底。
对贾芸,隆正帝失望之余,还在观察。
但失望的消息传了出去,贾家那群蠢货就以为皇帝放弃了贾芸,放弃了王朝周期论。
背后的阴谋者就以贾家的蠢货们为剑,以道德宗法为刃,狠狠劈向贾芸。
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群人的目标,当然是阻碍新法,拉住隆正帝要革新的双手。
“皇爷,有宫人十一,宦官二十七都有泄密的可能。”
戴权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殿外寒风呼啸,云收雨歇,风却更大了。
宫檐下的铁马被吹的丁丁当当直响。
戴权说完就垂首不语,等天子决断。
“你罚俸三月,下不为例。”
隆正帝目光淡漠,目光穿过戴权看向宫外:“至于其余可能泄密者,一律送慎刑司……杖毙!”
“是,奴婢这就去办!”
戴权知道,眼前的至尊饶了自己这一次。
消息散播泄露,戴权并没有主动。
但他没有禁止。
那天随隆正帝出宫的人很多,看到了隆正帝扫兴而返的一幕。
然后宫中议论,消息传到宫外……
阴谋动手的人,贾家的人,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待戴权领命出了殿门,隆正帝才又喟然一叹。
饶是他性格坚如钢铁,此时也是有些茫然。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接下来要破局又得等契机了。
“朕就是吃亏在这两年只能变更封疆大吏,无力影响中枢。”
“林如海他们的资历太浅,想到中枢,得有大的变动。”
“上次的事,朕想令几个大学士致仕,但太上皇却派人来阻拦,朝局宜稳,不宜大变……”
“父皇也看了周期论,据说大为不悦,朕也不敢再过度触怒他了。”
“毕竟在当时,推行新政,刷新吏治成了共识,朕感觉已经是向前大大推动了一步。”
“却是低估了此辈的脸皮啊……为了保有权位,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隆正帝脸上露出苦笑,眼中也是有些无奈之色。
这一局,该怎么破?
哪怕身为至高无上的天子,性格又坚如钢铁,有的时候也是有一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掣肘的东西太多了!
“那贾芸……”
隆正帝摇了摇头。
以他的经历和眼光,还有手腕来说,贾芸这一局难破的紧。
“只能收缩生意买卖,低调雌伏,减轻影响……”
隆正帝皱眉想了半天,贾芸最好就是以此法来应对。
如果硬杠上,对方怕是还有后手,这后生怕是前途堪忧!
“不知这贾芸如何选择?”
饶是心绪不佳,隆正帝心中也是泛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毕竟从王朝周期论和贾芸迄今为止的表现来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是个绝顶的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会出人意料。
想到贾芸可能的反应,隆正帝突然很是期待。
这个聪明绝顶的少年人,这一次会是如何反应?
……
贾记书局中,夜深而人不静。
一向早睡的史玉瓒都熬了一会,实在熬不住才去睡了。
郑燮,李蘸几个就不睡了,抽着水烟袋锅烟袋,喝着茶闲聊。
东主在写文章,伙计们等着排印。
明个一早晨,东主的反击文章就会登出来。
大伙儿都是好奇,不知道贾东主会是怎么个反击法儿?
“难,太难了……”
郑燮此时有才气,有功名,有未来,不似几十年后的板桥老人,只剩下满腹牢骚和不合时宜。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究是想不通贾芸要如何还击?
李蘸摇头道:“正面不成,侧面又怕失了力道,确实是难。”
厉鄂忍不住骂道:“这帮子龌龊官儿,就是拿大道理压人,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
郑燮忍着笑道:“老哥,收着点,收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