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青石板路上敲出细密的鼓点,林开元提着灯笼的手指关节发白。南京国子监的槐叶应当黄透了,他想,却不及眼前这座浙东小镇的寒意刺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镇口石碑上的\"青岩\"二字洇着水痕,像两道未愈的刀伤。
老宅的铜锁生了层绿锈,推开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某种甜腻的腥气。母亲躺在西厢房的雕花木床上,锦被下伸出的手枯瘦如鹰爪,青紫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娘。\"他唤了声,喉头突然发紧。床帐无风自动,拂过手背的绸缎冷得像井水。那只手突然抽搐着抓住他手腕,触感黏腻潮湿,仿佛刚从某个阴湿的洞穴里捞出的水草。
\"井...\"母亲喉咙里滚出浑浊的气音,眼白泛着死鱼般的灰青色,\"别去看...井...\"
天井里的古井在雨幕中沉默。井栏上青苔斑驳,却有几处格外干净,像是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过。林开元探身望去,水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雨滴砸碎的涟漪里,似乎有张苍白的脸正从井底缓缓上浮。
\"少爷!\"
竹篮坠地的声响惊得他踉跄后退。回头只见厨娘王妈瘫坐在回廊下,打翻的米粒在积水里泡得发胀,宛如密密麻麻的虫卵。
\"您...您怎么这时候回来?\"王妈哆嗦着往墙角缩,油纸伞骨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镇子东头李铁匠前日投了井,捞上来时...\"她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转向天井某处。
林开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雨帘中,晾衣绳上挂着的素色襦裙正在滴水,水珠坠地时却泛着诡异的胭脂红。更远处,张婶家檐下的白灯笼在风里打转,忽明忽暗的光晕里,隐约现出个人形轮廓。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王妈突然发出声短促的尖叫。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廊柱,指甲缝里渗出黑红的血:\"来了!他们来了!\"话音未落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雨夜里,只剩那柄油纸伞在积水潭中打转,伞面上用朱砂画的符咒正在褪色。
林开元摸到袖袋里的火折子,却怎么也点不燃。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古井深处传来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井壁缓缓攀爬。他倒退着撞上廊柱,后颈突然触到一片冰凉——抬头望去,母亲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散乱的白发间,浑浊的眼球正以不正常的角度转动。
\"娘回屋吧。\"他伸手去扶,却抓了个空。锦缎衣袖滑过掌心,那种潮湿的触感让他想起井栏上的青苔。母亲踉跄着退回床榻,床帐落下时,他瞥见被褥下渗出暗红的水渍,蜿蜒着爬向床底阴影。
雨势渐弱时,他提着灯笼去寻张婶。青石板缝隙里渗着猩红的液体,像无数细小的血管在皮下跳动。路过李铁匠家时,门板缝隙间渗出浓重的腥气,门槛上沾着几缕灰白毛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张宅大门虚掩,铜环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林开元叩门的手僵在半空——门缝里飘出的,是陈年灵堂才有的线香气。灯笼光晕扫过庭院,石桌上茶盏犹温,青瓷碗底沉淀着黑褐色的渣滓。正厅门楣悬着的铜镜映出他苍白的脸,镜面却忽然蒙上雾气,水痕蜿蜒着组成个扭曲的\"逃\"字。
\"张婶?\"他的声音在空宅里回荡。东厢房的门吱呀作响,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碎成蛛网,每片残镜里都映着半张女人的脸。床帐被撕成条状,在穿堂风里飘荡如招魂幡,最末端的布条打了个死结,悬在房梁正下方轻轻摇晃。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灯笼突然发出\"噼啪\"爆响。林开元低头看去,灯笼罩纸上渗出暗红液体,在\"林\"字姓氏上晕开大团血花。纸面变得透明,隐约显出个人形轮廓,五官的位置正在缓缓凹陷。
逃回老宅时,天井里的古井正在冒泡。咕嘟声里夹杂着牙齿打战的响动,井栏上的青苔不知何时被蹭掉大片,露出下面暗红的抓痕。林开元死死攥住袖中的《孝经》,书页却被不知何时沾染的水渍浸透,墨字在纸上洇成团团鬼脸。
西厢房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他冲进去时,母亲正对着铜盆呕出大滩黑水,水面漂浮着几缕灰白发丝。雕花床的幔帐无风自动,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栅栏似的阴影,那些阴影却在缓慢蠕动,如同无数交缠的蛇。
\"井...\"母亲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衣襟,力道大得惊人,\"寅时...咳...不能看...\"指甲陷进皮肉的瞬间,林开元闻到浓重的腐臭味。铜盆里的黑水突然沸腾,浮沫中升起个模糊的人脸轮廓,张开没有牙齿的嘴。
五更梆子响起时,整座宅院开始渗水。墙面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砖缝汇成溪流,在青砖地上勾勒出无数手掌拖曳的痕迹。林开元蜷缩在祠堂供桌下,看着祖先牌位在潮气中渐渐发胀,漆皮剥落处露出里面暗红的木质,像被剥了皮的血肉。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火苗蹿起三尺高。在扭曲的光影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慢慢站起,脖颈处渐渐浮现淤青的勒痕。而真实的后颈上,不知何时多了圈冰凉的触感,像是浸透井水的麻绳正在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