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琬费祎二人走出殿外，一边往原丞相府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自诸葛亮去世后，蜀汉就再也没有所谓的丞相府了，但目前的尚书令蒋琬，实际做着丞相的工作，办公地点也还是原来的丞相府，只不过改了名字而已。
此时，原丞相府改名尚书台。
二人回到尚书台，净手已毕，落座，有小厮上来茶水，蒋琬看看费祎，费祎看看蒋琬，一时之间，二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南中，不能乱！
绝不能乱！
这是根本。
别看刚才二人在宫里被刘禅忽悠得傻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像瞌睡虫一般，只知道点头称是，但二人心里比谁都明白——南中，绝不能乱！
无论陛下表现得如何淡定，如何地信心满满，无论他嘴巴里的高人如何“超人一等”，蒋琬和费祎都不可能也同皇帝刘禅一样淡定。
——这就是职责所在。
蜀汉帝国本就国土狭小，南中却占据大半。
这里没有产出，对于目前的帝国来说，如同赘肉，但往后看，往长远看，却只是没有开发而已。若南中丢失，蜀汉也就彻底没有了纵深，失去转圜余地，很轻易就能被曹魏和孙吴挟持。
尤其，以孙吴为甚。
别看现在蜀汉和孙吴之间蜜里调油一般，其实，对蜀汉威胁更大的，却是孙吴这个战略盟友。
南中，一旦落入孙吴，蜀汉也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南中不是没用，只是目前还没有发挥出其功能而已。
若没有了南中，则一切，都会变了样。
没有南中的蜀汉，根本就是一个夹心饼的存在，辗转腾挪，都会艰难无比。
诸葛亮主政时期，朝廷对于南中的要求很低，只求一个“相安无事”。
如果有事，就将事平了，达到“无事”即可。
为此，朝廷也付出了许多，包括扶持如孟获李氏杨氏吕氏段氏这样的豪族，让他们成为南中的代言人，并且让他们富裕强大起来。
但事情都有两面性，豪酋越来越强大，民众就越来越乏馈，阶级矛盾就越来越尖锐。
而蜀汉政府又没有能力对整个南中进行大开发，惠及所有民众。
如此一来，政府所做的就很有限。
说具体点，只能像个灭火器一样，哪里起火灭哪里。
那些没有起火的地方，自生自灭好了，官府只当没看见。
“自古玩火者，必自焚，文伟，你告诉我，可有例外？”蒋琬忧心忡忡，难以平复那颗激荡不已的心绪。
现在，南中，已经成了被有心人做出来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局，这个局，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可以这样说，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费祎点点头，道：“即便当初诸葛丞相在世，也不敢这样玩儿吧。这就是弄险，就是玩儿火啊！”
“对嘛。”蒋琬端起茶碗，却忘记饮茶，默默发呆许久，喃喃自语道，“历史上，玩火自焚者，比比皆是。远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紧接着便是镐京城破，幽王身死，平王东迁，西周成为历史。近的，曹孟德赤壁之战，仓皇北逃，自此，天下格局，三分态势由此底定。”
“要我说，你说的那些都是远的，咱蜀汉短短十多年的历史上，此类事件，亦不胜枚举。汉寿亭侯大意失荆州，尸首两分，荆州尽失。张翼德酒后暴虐，被人枭首。先帝执意东征，夷陵一战，功亏一篑，国运衰败，几乎亡国……”
费祎摇摇头，不再继续。
蒋琬也明白，若继续往下说，就该说到尸骨未寒的诸葛亮的头上了，很是不妥。
其实，这也就是他二人独处，费祎说话才无所顾忌。
上面这些话，着实不该出自他这个地位的人之口。
而此次，陛下口里的所谓“高人”，能有多高？
能高得过丞相诸葛亮么？
如果真是这样，我蜀汉真的是得到苍天眷顾了也！
可能吗？
可能吗？
可能吗？
……
蒋琬端起茶碗，默默发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茶碗里的涟漪上，转移到费祎的脸上
费祎也如他一样，看着茶碗里的涟漪，默默发呆。
二人都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但二人对于军阵却也不陌生。
在政治治理方面，这二人却是此时三国之中的顶尖大材，不输于三国时代任何一个人。
二人的大局观，最是杰出，也为诸葛亮生前所喜。
即便如此杰出的蒋琬费祎，对于目前的南中局，也一样的一筹莫展。
许久，还是费祎打破了沉默——
“陛下，很显然，”费祎冲着蒋琬苦涩地一笑，道，“陛下，才是那个操盘者。”
说完，费祎狠狠点点头，有点强调的意思。
这个论断，也是刚刚才悟透的。
陛下一贯不会主动做什么决定，而这次，看陛下乐在其中的那股得意劲儿，显然，有一种亲自做局且胜券在握的感觉。
蒋琬也是一点就通的人物，闻听此言，瞬间，便深有同感了。
既然是陛下亲自做局，那么，咱们做臣子的，就要懂得自己的职责所在，做好配合就是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配合，且不能搅局。
否则，将陛下的局给破坏了，岂非让陛下不喜？
那么，问题是，那个去帮助陛下的做局者是谁？
仔细掂量掂量蜀汉手里的棋子，二人掰着指头算计开了——
“马忠，第一个嫌疑便是马忠，但很显然，陛下的语气中，不是马忠这个级别的人。如果马忠将军都不够格，那么，张嶷张翼二位将军，便被自动排除在外。”
“既然不是现有的三人，还有谁？还有谁？孟获？”
“孟获那老不要脸的，添乱是一把好手，但要说做局，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杨锋家族？不可能，被王伉吕凯这些老南中压制多年，杨氏想活动下身子估计都得看这两个老家伙的脸色，还想做局，做梦去吧。”
“王伉吕凯？不会，他们不会冒如此大风险玩儿这一出，没有那个必要。他们能将永昌及昆明郡的豪酋死死压制住，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吃多了撑得慌，才会出这个馊主意！”
“南中，还有谁呢？”
费祎忽然眼前一亮，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道：“公琰，莫非建宁李氏？”
蒋琬也是眼前一亮，想想也是，除了李氏，还能有谁？
南中建宁李氏，号称南中第一大族，更有珠玉在前，上上一任的庲降都督李恢将军，那是何等英杰！
若说南中李氏再出一两个类似李恢这样的人杰出来，一点也不让人吃惊不是？
本来就有传闻，李恢的嫡长子李遗深得乃父遗风，又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更有一个好贤内助关三娘子，若说是他夫妻二人联袂给陛下布局，则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旦想通了此一关节，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就顺利得多了。
有李氏大族做内应布局，外面，佐以马忠等三位将军坐镇，南中，便是乱了，又能如何！
但李氏又有多大的实力来做这样一个超级大局？
他李氏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南中一大族而已，有什么能耐，敢将整个南中都拿在手里玩火？
若李氏真有此能耐，那么，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二人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久思，不得其解。
算了，算了，管他是谁在做局，只要不将我们都做进去了，就是好事情！
二人一阵感慨——
也好，蜀汉现在本就焦头烂额得厉害，这一个“烫手的山芋”还是扔给李氏和马忠将军的好，咱们就在江阳郡那里驻扎一只北军，隔江观火，需要时，居高临下，雷霆出击，予以援手就是了。
二人自以为得其精髓，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哪里想到，不几天，南中的魏氏大旗一竖，将使所有的局外人都惊得眼珠子掉一地！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不提尚书台内，这蒋琬费祎二人疑神疑鬼，心神不定，但说刘禅回宫后，皇后娘娘张氏急急赶过来叙话。
张氏，前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女，自幼便与世子刘禅兄妹相称，都是非常熟悉的人，彼此之间，自然感情深厚。
刘禅即位后，由诸葛亮做主，送张氏女入宫为后，刘禅也没有什么意见。要说，刘禅在性子上，甚至比张皇后还要懦弱一些，所以，很多时候，张皇后不干朝政，但一旦有什么事情，刘禅往往会主动找到张氏寻求意见。
对张氏的意见，他一向非常尊重。
张皇后来到刘禅这里，行礼之后，刘禅主动开口道：“皇后，你怎么来了？相父的事情，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你也该好好休息下，将养一下身子为好。”
张皇后道：“陛下，妾身的身子倒也无事，倒是您要注意睡眠为好，最近，您都一直没有睡好呢。”
刘禅拉过张皇后的手，道：“朕怎么睡得着啊，皇后，你是知道的，相父去后，这江山，还能依靠谁呢？朕是真睡不着啊……”
刘禅的话里，透露出无限的疲惫来。
确实，自从诸葛亮病重以来，刘禅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不是一个很有能力的皇帝，但他却不是一个傻皇帝。
一个皇帝该懂的，他都懂。
他想掌握实际权力，但他更知道，相父诸葛亮是真的践行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理念。
他深深地知道，诸葛亮去世之后，自己将面临着无比艰难的蜀汉朝堂，将会有无比复杂无比艰辛的政务等着他。
最重要的，他再也不可能如过去那般，反正前面有相父顶着，自己只管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他得面对一切，勇敢也好，懦弱也罢；愿意也好，排斥也罢……他都得勇敢地站出来。
不会再有第二个诸葛亮！
这是底线！
是皇权能够忍让的底线！
他不会允许第二个诸葛亮出来。
一切，都是天注定一般，父亲刘备给他奠基，相父扶他上马，再送一程，接下来的路，无疑，要他自己去走。
年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帝国最高勋贵刘琰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而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包括相父。
其实他知道，相父一定会乐见其成——这才是一个即将走上权力巅峰的帝王的气魄！
而他，一直都很缺乏这种气魄。
只是，刘琰很倒霉，是他撞在了枪口之上，而已。
相父的灵堂前，他可以怀抱着八岁的诸葛瞻，眼睛也不眨一下，语气平淡地一句：“拉出去，杀了！”
就这么简单，将蜀中李氏的代言人李邈轻而易举地杀了，而不用考虑是否给李氏一个台阶。
同意魏延私自下南中，派马岱围困（保护）魏氏侯府，同意马忠以南中做局……他都尝试着去做，尽管很生涩，但……很过瘾，不是吗？
他没有先帝的人格魅力，也没有相父的执政能力，但他是皇帝。
既然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向前走。
只是，每个夜晚，他都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每个可能发生的，或者已经发生的，他都会在心里演习千百遍。
他深恨自己原来太贪玩，以至于错过最好的学习时机。
所以，他不得不将相父处理的政务，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尝试着，模仿着，看是否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至少，不能让父亲和相父失望吧。
多少个夜晚，他都睁着一双大眼睛，怎么也难以入睡，以至于皇后都不得不陪着他看月亮数星星。
所以，当张皇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
“皇后，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刘禅自然知道皇后这个时候来，是有事情想说。
“陛下，臣妾听说了南郑侯的事情，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总有诸多想不通的地方，心里，如猫抓一般的难受……”
刘禅在张氏的手背上轻轻拍打几下，道：“其中自然有许多东西，只是不方便说出来罢了。你呢，也不要打听了，相信朕就好。不过，你若是实在放不下心，可以派大长秋去魏氏走一遭，不必说什么就是，免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来。总之，你放心，朕心中有数的。”
张皇后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魏延造反，被诛……这是她无能为力的事情，但对于魏氏满门的处罚，她也只是想尽一份力而已。
真的若计较起来，造反，本来就该夷三族的。
作为皇后，她不该干涉朝政，而是应该管好后宫的一切，让皇帝陛下不要为宫里任何事情操心烦心才对。
但作为车骑将军的女儿，她却必须要努力一把，出手搭救一下魏氏族人。
今天，张氏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和丈夫说起这件事情。
其实，她也只是想对丈夫表明，自己很关心这个事情，希望丈夫在处理魏氏族人的时候，能够网开一面，不至于过于绝情。
怎么可能完全不关心呢？
魏延，是多年以来的军中第一人，征西大将军，帝国的南郑侯爵爷，坐镇汉中十余年，功勋无数，勇冠三军。其更是荆州帮的一杆旗帜，即便真的造反，也一定有不可言说的隐情。
人家将整个家族都丢在成都这里，你说，他造反时就没有一点顾忌？
说出去，谁信呢？
但即便知道其中必然有诸多隐情，她也不好过问什么。
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并不是臣子什么的，没有任何资格过问政事。
结果却出奇地好。
让她一点也没有想到的是，皇帝陛下竟然给了这样一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她可以派大长秋李公公去魏氏侯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后娘娘可以派自己最为亲近的大长秋公然去魏氏表示自己的关切；意味着可以告诉别人，皇后娘娘很关心魏氏；意味着魏氏，可能并不会被严厉制裁。
——这就足够了。
张皇后欣喜若狂，向皇帝刘禅深施一礼，道：“陛下，臣妾谢了。”
刘禅笑了，道：“朕还能不知道皇后的心思？你我夫妻多年，谢，就不必了。只要你不怪朕有些事情瞒着你便好。说起来，不是刻意隐瞒什么，但为着国家大事，有时候，朕，不得不如此啊……”说着，刘禅抬起手，将皇后娘娘眼角的泪水拭去。
皇后娘娘有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一时间，倒把皇帝刘禅搞得手忙脚乱起来，连连道：“皇后，你这又是何必！”
张氏就势倒进皇帝刘禅的怀里，道：“陛下，臣妾，我，我……”
刘禅拍拍张皇后的脸蛋儿，道：“别想多了，回去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当日，宫里的大长秋李公公就带着一个小太监，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来到魏氏侯府门外，正遇上在此值守的马岱马守义。
自从上次将四个光溜溜的脑袋从肩膀上干脆利索地给搬了个家之后，侯府门前很是安静了一阵。
当四个光头大汉一手拎着一个同样光溜溜的脑袋，拖着一具无头尸体从大街上走过，留下一道道血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随意到南郑侯府来碰瓷儿了。
马岱很是过了几天的舒心日子。
他也不再亲自进府门送果蔬日用品什么的了，他算是彻底怕了魏大傻子的那个精明老婆。
也许，再和她喝碗茶，她能将魏小六叫出来认他马岱做干爹！
对于身处如此境地的人，又有什么是这个疯婆娘做不出来的呢。
你今天给她一个笑脸，人家就敢蹬着你的鼻子上到脸上去，并且薅着你的头发，翻过你的头顶，逃出去。
自己何止是给了李氏一个笑脸，自己简直就是主动将鼻子都伸过去给人家当了梯子好不好！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再也不能这样了，否则，对于陛下，是真的没法交代了。
马岱手里拿着一大把羊肉串，正吃得满嘴流油之际，远远的，李公公走了过来，一个年过七旬的糟老头子，一个太监了好几十年的老太监，却走得风摆杨柳一般妖娆多姿。
马岱的大眼珠子好险掉了一地。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的，这，也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