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唐军开拔第五天。
清晨时分,裴行俭骑在马上眺望天际线,他没有看到艳红的朝霞,也没有看到黑沉沉的低云,知道不会有暴雨,心情更好了一些。
走到一个岔道口,裴行俭命吕休璟去请波斯王子。
等泥涅师到了,他说:“此地距离怛逻斯还有不到四百里,王子的随从们对西边的情况极为熟悉,一路过去应该不难。”
“去那儿干什么?”
“两天之后我军会抵达千泉,万一阿史那都支打不过,往西面逃跑,一直逃到药杀水、俱战提,追击起来就非常麻烦了,因此必须有人去阻截。”
“他怎么可能带着军队逃跑?”
“就怕他只身逃脱!此战我一定要取可汗首级。生要擒人,死要获尸!”
裴行俭说得激昂,可波斯王子很不高兴,懊恼地捶了一下大腿,“啊”地叹了一声。
这安排让王子远离主战场,令他非常失望。
裴行俭推心置腹地说:“都支如果逃去药杀水,必然会在那里集结突厥军队,王子将来要把那儿当成据点,才能与大食人相抗衡。一旦突厥人盘踞在那里,王子再想要复国,那是痴人说梦!”
他如此申明厉害,波斯王子也冷静下来,点头称是,问:“你要我带多少人去?”
人太少,无济于事;多带人,会拖慢速度,且损伤唐军主力战力。
“王子旧部在怛逻斯,很快就可以召集一百余名武士。而在距怛逻斯十里处,有一座小城,名叫小孤城,其中有千余名汉人。那些汉人世居彼地,你们将他们纠集起来,可以组成一支八百人以上的队伍。”
“我离开怛逻斯几年,万一无法说服小孤城里的人,该怎么办?”
裴行俭叫过曹波提的两个儿子,说:“还请二位公子与王子同行。”
曹波提也说:“犬子全听王子差遣。”
众人再无疑虑,都围过来听主帅说明计划。裴行俭拿出地图,指画着说:“从千泉到怛逻斯,中间有一座俱兰城,是可汗占据的最西面的一座小城。王子领军到俱兰城以西,趁夜放起大火,吹起号角,令守城的突厥人惊惧生疑。消息不久就会报到可汗那里,他也不清楚西面到底有多少唐兵,就不敢往那边逃了。”
见波斯王子和曹氏两位公子点头领命,裴行俭说:“我们就在此地分别,约定六天之后碎叶相见。军情紧急,王子需连夜赶路,两天两夜,不能休息。王子现下就率领部下去吧。”
波斯王子看了看地图,又转头看看自己的二十多个随从,点头说:“你放心,这件事我拼了性命也会办到。”
终于要回到故地,王子心中无限感慨。
裴行俭见王子终于变得目光炯炯,精神抖擞,准备要大展身手,也就放心了。他命人拉过两辆马车,将唐军的马匹、大旗、军衣分给王子一些。
两人在马上拥抱,互道了一声“珍重”,然后各自上路。
远山淡影犹如墨迹,晕染在天际。
只有眼力极好的人,能眺望到远处高山上的几个小小墨点,仿佛蚂蚁在爬着。
穆春圭恰巧眼力特别好,邈杳的山坡上,那些墨点似乎停滞了,他揉了揉眼睛。须臾,一片白色云雾飘过,笼罩住蚂蚁般的小墨点,等云雾渐渐散去,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了。
穆春圭愣了一会儿。
“你看见了吗?”
“什么?”荆镝很迷惑。
“突厥人。”
荆镝茫然瞪着前方,突然,“啊”地大叫,伸手指向山上。
顺着他指去的方向,大片白色羊群从坡上走过,蘑菇似的堆在山间。
距离唐军二十里远的一道缓坡上,几十骑突厥武士正观望和谈论着。
为首者真珠是苏禄的长子,他今年二十三岁,披着灰袍子,骑在一匹栗色骏马上,眉眼像鹰隼般凌厉。
就连十姓可汗也说,他平生从不羡慕别人,但苏禄有这样英伟的儿子是值得羡慕的。
真珠正和父亲的亲信们谈论设置行烽。
今早本来还应该有几十名巡逻边境的骑兵来与他们会合,可直到现在杳无音讯。或许,昨天下了雨,迟缓一些很正常。
真珠年轻,缺乏经验,但他有一种独特的威严。这威严来自于他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珠、深凹面颊,更来自于他像母亲茶茶一样沉默寡言的习性。他能安静地听别人意见,什么也不说,让其他人去争论,最后找出令人信服的依据,独自定夺。此时其他人讨论得很热烈,真珠照例一言不发。
前两天,他们已经依据地势,设置好八、九道行烽,再过两天就能全部铺排好。但是,眼下还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解决。
“夜里怎么办呢?”
“唐军根本不敢夜里行军。”
“可以手持两支烧起的火把并列晃圈。”
“可以在火把上涂抹磷粉,或者掺加树叶、苔藓,这样火光和烟的颜色就跟普通牧民不一样啦。”
又有人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下雨该怎么办?”
“总能燃起浓烟来吧。”
几个突厥将领正商议着,突然远方传来马蹄声,众人以为是巡逻骑兵来了,然而,来人只是几个牧民。
为首的牧民到了真珠跟前才跳下马,行了个礼,异常简洁地说:“唐军来了。”
真珠怔了,一时没弄懂对方的意思。
“什么唐兵?”众武士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多少唐兵?”
“两万人,全骑着马。”
牧民的回答让几个小头目都笑起来:“整个西域的唐兵也就这么多,突然间全跑到我们地盘上来了?”
“夷男和斛瑟罗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唐军是从哪里来的?飞过来的?”
“唐人不可能有两万马匹,无论西州还是龟兹,军马数量全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裴行俭不是早就回长安了吗?”
这些问题显然远远不是几个牧民能回答的,他们呆站着。
为首的牧民注视真珠灰沉沉的双眼和深凹的面颊,两人对视了一瞬。
真珠在对方眼睛里,看到直言真相的朴拙、顽固,问:“你们真的看清楚了?”
“我们张望了好一会儿,没有看错。”
真珠思索了一下,然后下令:“点起火,向前方传递讯号:唐军两万骑兵,距我们二十里,距离大帐一百二十里。”
这命令让突厥武士们相当惊讶,不过他们都立刻照办了,办完之后才有人问:“万一弄错了怎么办?”
“假如弄错了,可以跟父亲说,我们是在试行行烽之法,父亲会原谅我们的。”
突厥人点起了火把,开始挥动。
片刻功夫,十里之外,又一支火把燃起来。
河山之间,一支又一支火把燃起,似燎烧整个原野。
苏禄在大帐里写一封给李遮匐的信,茶茶在一边理着羊毛,外面传来吵嚷和大笑,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女儿提着马鞭、咯咯笑着跑进来,说真珠在乱放火。
苏禄闻言一惊,走出大帐,亲自观望。
周围所有突厥人都目不转睛望着燃起的火把,好像看异常可笑的事物。
苏禄看懂了火把传递的信号。
一刹那,真珠身边那些吵闹的声音,好似也滚过他耳际。
茶茶也看懂了含义,不过她有些难以置信。
“唐人是怎么钻出来的?”
“我不知道。”
“这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不知道。”
“笑面豺狼”居然也有承认他一无所知的一天。
苏禄双手微颤,冰峰在他身体里化为雪水,漫天大火在他心头燃烧。
或许在他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忧虑:裴行俭根本没有离开西域!他们上当了!
苏禄呆站了一会儿,接着,定了定神,开始对周围下令。
“召集我的人马,距离大帐一百五十里之内的一切突厥男子,带上兵器、马匹,明天中午之前,来到我的大帐前。”
茶茶开始觉得不妙了,问:“我们能一路赶去千泉,与可汗会合吗?”
“不行,”苏禄缓缓摇头,语气几乎有些沉痛,“来不及了。”
唐军神出鬼没,像是凭空变出来的,明天午后就能行至纳伦河附近,苏禄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抵挡,否则他的骑兵根本无法集结,更不能联合夷男、伏念的力量。
他派了亲信分别去夷男、伏念的部落,要他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伏念、夷男应该能集结一万骑兵。
纳伦河以北、千泉南面的雪山下,有西域最丰美的草原,积聚了科罗的八千骑兵,是可汗最精锐的家当。苏禄再派了一个信使,要科罗也速速来增援自己。
最后,苏禄重新在两片木头上分别写了信,给可汗与李遮匐,告知他们唐军消息。
忙碌了两个半时辰,他终于做好了全部安排,汗水凝满了他的额头。此时已经陆续有大批突厥武士聚集到他的大帐外,人喊马嘶响成一片。
头领泥孰焦急擦着嘴:“南边为什么还没有更准确的消息传来?”
焦急的等待,令部落众人的心像拉满的弓弦。
又过了两个时辰,苏禄望见了风驰电掣的奔马。
真珠从马匹上跳下来,浑身是汗,气喘吁吁。
看他神情与动作,苏禄已经知道了结果,仿佛心脏被狠狠捅了一刀。
一闪而过的痛苦令苏禄不快,他将马鞭扔在地上。
他想:难道我害怕跟唐军作战吗?不,我等着与裴行俭交手,已经等了很多年。他的帅旗,是我最想斩下的战利品。
又过了一个时辰,更准确的消息传来。
仔细观察了唐军的突厥兵证实,牧民们没有看错。有人甚至望见并认出了唐军旗帜上那个“裴”字。
苏禄神情严肃,但真珠和茶茶都发现,他的灰眼睛也很平静,仿佛安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了,准备开战吧。”
在他们身后,是纳伦河上被熊熊大火焚毁的桥。
与苏禄一战,早在裴行俭预计之中。
“苏禄是最忠于可汗的首领,有非凡的本领。伏念、夷男两部落时常追随可汗出战,过去也是攻打唐境最猛最狠的。他们不光是可汗的牙齿,还是双手与双足。一旦除掉他们,可汗就成了个人彘,什么也做不了了。”
裴行俭说着,又用长槊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位置就在苏禄的毡帐前方十里。
“为了集结全部兵力,苏禄会在这里与我们交战。”
阴海大致计算,面色凝重:“苏禄、夷男、伏念三部落,能集结一万八千骑。科罗还有八千铁骑,即便不能全部赶到,应该也有两万三、四千之数。”
这数目令人咋舌,唐军只有一万六千骑!
其实,苏禄设置行烽也完全出乎裴行俭意料。
这打乱了他的安排。如果苏禄晚几个时辰才召集军队,只会有一万多突厥人赶到战场,与唐军大致相当!
这种突发事件是战争中难免的。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或许是昼夜行军,明天天明之前冲向苏禄,那时对方恐怕只集结了一万兵力。但是,这做法是双刃剑。
一日一夜的急行军会让本就疲惫不堪的唐军战斗力大损,甚至死伤严重。裴行俭不敢冒这个险。更何况,战胜苏禄仅仅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千泉的可汗、碎叶的李遮匐,需要对付。
该怎么办呢?
就在众将一筹莫展、垂头丧气时,裴行俭突然说:“苏禄无法集结四部落绝大多数兵力,有人来不了。”
众将齐惊,都问谁来不了,为什么。
“这个我暂且不能说。”裴行俭笑了笑,“不过,他最多能集结两万左右兵力。”
即便这个数目,也还是略微超过唐军。
关于突厥人的消息很快在唐军中散播,唐兵们面如土色,仿佛雪山、冰河压在心头,飞速流蹿的悄声细语使整个军队阴云密布,唐军开拔时,两位将军大声咒骂起来,吼了几句之后,竟然挥拳相向。
副将们都上去拉架,可是哪儿拉得住,高喊怒喝更响了,越闹越厉害,两边副将和小兵都情绪失控,群殴起来。
何藏空和张天山原本就有私怨,昨天又为渡河争闹过,方才张天山指责何藏空侦察时粗心大意,才使唐军被突厥人发现,何藏空顿时暴怒,二人大打出手。
裴行俭亲自上去将两人拉开。
张天山家世优越,性格耿直,很受器重,西州相比龟兹也更安稳、富裕。而何藏空是出身卑贱的胡人,在安西都护府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拼死作战,待遇却差了不少,也难怪他阴阳怪气。
大敌当前,兵将不和是最凶险的事。
不等吕休璟将这忧虑说出口,裴行俭告诉他:“不必担忧。眼下有突厥人,他们会一致抗敌的。”见吕休璟皱眉,裴行俭又说:“团结部下也好,掌控盟友也好,其实只靠一样东西。”
“靠什么?”
“靠取胜。无论盟友还是部下,心甘情愿跟随你,无非是为战胜共同敌人,是为了站在胜者一方。有时候你也能靠仁爱、宽恕博取别人欢心,使他们暂时听你的,但那只是骗术而已。时间久了,骗术是一定会被揭穿的。唯有胜利,不断地胜利,才能真正团结部下、掌控盟友。”
裴行俭说着上了马,率军向纳伦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