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风尘四起,苏禄站在帐外。
夷男和伏念连夜赶来,正在不远处整军。
真珠还没回来,科罗也不知去向。
科罗比夷男高半个头,骨头架子更粗大,举动却更敏捷柔软。论杀人的凶残狂暴,他或许比不上夷男,可是论杀人的技巧与能力,身为狼牙附离副统领的科罗,比夷男更强。
达漫常年在千泉牙帐之中,素有“突厥第一勇士”的称号,普通突厥人很难见到他。而科罗在雪山下统领八千骑兵,是突厥少年、少女们崇拜的对象。
此刻苏禄想到他,首先便想起他割开敌人喉管,被喷一脸血时满足又镇定的神情。科罗那杀人的强健双臂,永远只对可汗忠诚。有他在,胜算会大很多。可是,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到底跑去哪儿了呢?
科罗的人马在夜里集结奔跑,经过雪山隘口时,苏禄的人为他们指清了方向。
终于,在午后,科罗赶到了苏禄的大帐。
苏禄起初非常高兴,可是,等他看清楚科罗的队伍,就变得非常失望。
科罗只带来了两千骑兵,由于一整天都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这会儿他们浑身泥土、满脸汗水,脏得出奇,看起来疲惫不堪,根本不是以往那战无不胜的刚强样子。
直到科罗“哈”一声张开披风,四周突厥人都是一个激灵。
科罗披着红色的、绣满虎、鹿等动物的披风,戴黑色狐皮帽子,这是他身上令人艳羡的标记。他下令让马匹休息,士兵们吃喝,并对苏禄解释情况。
“但愿剩下的几千骑能像鹰一样飞到战场,”苏禄说,“作为生力军,说不定能有奇效。”
突厥骑兵们大多是从家里赶来的,置办了最好的鞍具、裘衣,配着雪亮的长刀、弓箭,骑着雄健的马匹。有人携带两匹马,以便换乘;有人甚至带了奴隶,帮他们刷马、做饭。
苏禄选定了决战之地,开始与伏念、夷男、科罗议定作战方略。
黎明初生的日光照耀着广袤原野。
水草阴凉,河山巍然。
行至午后,阴云滚滚,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毫无暖意。
黎明开拔时,唐军是沉重的、死寂的,没人说话,仿佛要去赴一场死亡之宴。可是,越往前方走,离敌人越近,军中反而越弥漫起一种奇异的轻快的情绪,飘飘然的气氛,像是要参加节日欢庆。轻松愉快的气氛,像是源于濒死的放诞,又像是源于不畏死的勇敢。
侦察兵不断地来回奔驰,报告前方情况。
刘炳一大早就将鹰驱赶出去,它掠过天际,像个黑色的小点。
安悉延观望四周,问:“难道苏禄退到河对岸去了?”
话音刚落,远方的鹰突然在空中停住了,风筝一般悠悠地盘旋着。
裴行俭按住马观望,他不知道那是突厥军队,还是牛羊群。
突然,那个小小黑点坠落了,侦察兵们齐齐惊呼。
鹰被突厥人的箭射下。
刘炳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长长哀鸣,仿佛被射落的是他本人。
裴行俭扬起马鞭,指向前方起伏不定的紫色山丘,说:“突厥人一定藏在山后,在背向我们的坡面,准备伏击我们。”
消息传给众将,原本轻快的气氛变得紧绷,好像一颗火星就能让唐军被点燃、爆开。
从高处望去,右侧六、七里开外,是一大片深绿的树林,随着唐军行进,空中一片片乌黑,好似乌云飘过,蔽去太阳,那是大群大群的鸟雀匆匆飞走。几头鹿、一群狐狸、发出惊悸的鸣叫,仿佛知道大难将至,它们窜进葱葱郁郁、难以进入的密林,逃生去了。
吕休璟问:“此时已是午后,能在这时辰跟突厥人作战吗?”
上一次打吐蕃是清晨,战事十分顺利,今天却完全不同。
裴行俭一笑:“岂不闻兵书云,‘以多击少,必取于晨朝;以寡击众,必候于日暮。’打吐蕃时我们兵员比敌人多,清晨正好!现在我们人马略少于突厥,午后开战再合适不过!”
这说法只是为了激励众将士奋勇作战。
实际上,日暮时分以寡击众,是为了避免被打败后敌人趁胜追击,全军覆没,好借夜色逃走。可是,对唐军来说,今日不能消灭对手,就已经是彻底失败。
这一战,无可逃避,有胜无败。
走到山前五里处,裴行俭喝令列阵,吹起号角,并将哥利推出来。
他抓住哥利,最初想用来要挟袁公瑜,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哥利一路被捆得紧紧的,手脚都快勒断了。
他原本以为,裴行俭是要向他打听敌情,此刻听裴行俭一声令下,把他推到地上,竟是要拿自己祭旗,吓得魂飞魄散。
“别杀我!我能为大都护做任何事!”他哀嚎着。
“你这两面三刀、奸猾无耻的东西,我可不信你替我做事。”裴行俭厉声喝令,“斩了!”
只听“嗤”一声,哥利竟如猪狗一般被斩杀于阵前,一线鲜血如同利箭,溅射在旗帜上,泼出一道猩红。
众将都觉得这是吉兆,面露微笑。
一片号角声中,大旗高高飞舞。
“贼子杀掠四镇、三州,今日我等正要攻灭突厥,为死难者复仇!”裴行俭高喊,“我与诸君肝胆相照,同生共死!”
西域唐兵大多都有亲戚、友邻因突厥人烧杀劫掠而丧生,闻言大声鼓噪,热泪盈眶。
“此战一胜,朝廷定为诸位转授功爵!我分毫不取,也必为诸位请功,令你们个个富贵加身!”
阴海等人带头高喊:“取苏禄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赏千金,封万户侯”这口号从千年前,就响彻中原与西域。它鼓舞着战士们穿过血与火的战场,为了嘶喊中的功名利禄,也必奋战到死。口号声震动原野,惊走无数生灵。
“呼哈!”
众将高喊:“呼哈!呼哈!”
呼啸声在群山间回荡:“呼哈!杀!”
阴海看着部下们布阵,脸色沉如黑铁,眨着满布红丝的眼睛,十分憔悴,裴行俭知道他近日来花了很多精力管理军队,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恐怕战力大损。这样上战场冲杀,肯定凶多吉少。
裴行俭想了想,打开自己酒壶,递给阴海,说:“你肚子里那个酒虫,何不把它叫醒?”
阴海双目好似炭火,抓过酒壶,深深一吸,好像有吊住性命的仙药灌入身体。他“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有什么魔物在体内醒来,耳聪目明了。
他怒目圆睁,众将都非常关切地望着他。
突然,他哈哈大笑,仿佛整张脸都被一股阴森森的光照亮了。
他将酒壶砸在马下,嗜酒的虫子变成了嗜血的渴望,他挥舞起原本虚脱无力的胳膊,拔出刀:“杀!杀!”
受他鼓舞,安西兵们情绪激昂,都挥着武器狂叫。
苏禄见唐军列好阵势,知道自己偷袭的打算失败了,不过,这倒也并不要紧。
唐军仍是如他所愿踏入决战之地。
此地是非常平缓的丘原,中间有一片低地,突厥人所处之地比唐军略高一点,冲击会更有利。突厥兵看起来腥臊粗鄙,作战狂野又冷静。
此时,几名首领都在放声咒骂和嘲笑。
“汉人皮肉薄软,骨头脆得像炭条,根本走不动路,他们不配骑马,只配被马骑!”
“赢了的,抢走唐人所有钱财、甲衣、马匹!败给敌人的软骨头不配活着!谁敢逃跑,就把他的牛羊分给别的战士吃干净,妻儿变成奴隶!”
突厥人用弓和刀敲着大腿,大声笑着,向天地间的神明高声宣誓,要将唐军剁成肉泥。
双方缓缓靠近,突厥大军逐渐出现在唐军将领们视线。
吕休璟发现,突厥人分裂成左中右三部分,前端排成了一个古怪的马阵。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安西兵了解突厥骑兵,关中兵却只偶有耳闻。
裴行俭说:“突厥人会组成两百骑一支的队伍,向着我们飞驰,距离二百五十步时,吹起牛角和羊角,开始放箭。最初,只有最出色的骑手放箭,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箭雨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迅猛,将我们彻底压制。等奔到距离我们三十步开外,他们会射出最后一轮箭雨,然后向左、右两侧拨转马头,退回本阵。下一轮骑队继续奔袭放箭。此地突厥骑兵约有一万,步卒还有六千,他们箭术极佳,反复冲击,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我们的战阵冲散。”
突厥骑兵认为唐人不习惯马战,在混战中容易恐惧失措,自乱阵脚。因此,他们通常不会与唐人贴身近战,而是先用远射,等唐人死伤超过两成,就会溃败,那时突厥人再纵马追杀,就能轻松取胜。
眼下,苏禄正是根据唐军步阵宽度,布好了骑兵冲刺的行列。
双方主帅都选择了居高临下的位置,以便纵观下方数万人厮杀。
苏禄见了唐军战阵,也略觉诧异:“这有点古怪。”
原来,唐兵居中战阵有三千人,另有左右两翼各一千五百人,厚薄差不多,呈扇形。
不过最怪异的是,唐军的辎重队伍没有躲在后面,反而靠近前方。
几缕云雾飘浮,裴行俭和苏禄都立于高处,开始指挥。
苏禄朝茹丹挥手,示意他先领兵冲击。
唐兵们见对手马动,立刻举起盾牌抵挡,他们的盾牌是拆卸了一些辎重车辆顶部的木板和铁板装成的。猛然间,呼啸的凌冽的箭风,伴随铁簇如同霜雪飞降。
长箭发出毒蛇的嘶鸣,扎在盾上,发出夺命的恐怖声响。
黑色、黄色、白色、褐色、斑花的马在原野上狂奔,突厥战士们怪叫怒吼着一箭一箭射出。奔跑中人耳后生风,马鼻头出火,形同野火燎原。
那些马匹像是要冲进唐人军阵,然而,等距离唐军只有三十步,突然轻灵犹若无物地掉头,向两侧奔走。唐军瞠目结舌,像看见了草原上的游龙。
就在突厥骑兵转身的刹那,裴行俭命令吹响号角,唐军举起弓弩,开始射击。战阵中的唐兵大致被分为十人一组,前方一人射击,后方六人装填,两人举盾,一人持刀或长槊。
裴行俭的打算,是靠多人装填的速度,胜过突厥人万箭齐发的迅猛。在对手背身时射击,是因为突厥人甲胄不如唐人精良,侧面、背后的铁甲坚固远不如正面。将战阵布成扇形,是为了增加突厥骑兵向两侧游走的难度。
这三点,苏禄也立刻就看了出来。
唐军的箭雨远比预想中密集,不过中箭的突厥兵只有两骑人仰马翻,其他人带伤退走。有的人即便死了尸身仍矗立在马上。
最令唐兵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突厥人中箭的马居然寂然无声。
不过是互相试探,双方已各有五十余人丧生,血流满地,双方主帅面色沉凝、冷静。
第一轮的疾射之后,伏念问:“唐军阵型一动不动,是纪律格外严明吗?”
苏禄摇头:“不,这是唐军士气不高。如果军纪严整、士气高昂,阵型总会有些微混乱,边缘的士兵多少会抑制不住,冲出阵外。”
正说话间,突厥骑兵新一轮的冲锋已经到了。快马如龙,扣弦声宛如霹雳作响,簌簌箭声宛若饥肠辘辘的鹞鹰在抓扑、嘶鸣。
突厥人的攻击最可怕之处,在于他们配合娴熟。这种默契来自于他们常年一起围追堵截大群猎物,他们放箭时非常有节奏感,方向不一,快慢有致,密集无比的铁簇向敌人扑去,犹如罩下一张触之即死的天罗地网。
唐兵并不慌乱,继续用弩射击,用盾抵挡。
等三轮冲锋过去,苏禄面色微变。
“怎么?”
“以往唐军遇到三轮冲锋,就会后退、混乱,这一次却毫不退缩。看来他们不是临时抓来的普通农户贩夫,全是精锐府兵。”
苏禄说着,下令夷男率四百突厥骑兵一起冲锋。
夷男有心制造杀伤,冲乱战阵,大吼着挥弓而上。
突厥兵来势汹汹,在唐军一侧,耳听马蹄踏地声更猛烈密集,吕休璟望向裴行俭,只听他说:“苏禄试探已毕,我们也动真格,你发出号令吧。”
他话音一落,号角声再次响起。
张玄澜与贾仁杰下令挥舞旗帜。
突厥骑兵们愕然发现,唐军的辎重车辆被推到了最前方。这些辎重车辆如今基本失去了运输的作用,中午的时候,裴行俭让人在其中装了很多石头。
伏念发出“啊”的低呼,苏禄惊异地抬起眉毛,科罗也问:“唐人这是在干什么?”
“裴行俭竟然模仿草原人使用高车!”
原来,游牧部落通常居住在毡帐中,财物辎重放在高车里。这种高轮的车辆只有突厥人最擅长锻造,他们在作战时,进攻中骑马狂奔,退守时便推出高车以阻挡对方骑兵。突厥人还时常将妇孺、牛羊放在中央,四周围上高车保护。
唐人的辎重车辆远不如突厥高车坚固,但是功效非常近似。
这一招颇出苏禄意料,说:“唐军仗着人多,将车推到战阵前方,保护战阵,抵挡冲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屏障,突厥人只能再高抬箭尖射去,落箭依然如同落雨,不过威力略减。唐兵有人毙命,军阵依然纹丝不动。
夷男射出二十余箭,只中两人,好似猛虎下山,却扑了个空。他不禁咬牙怒了。
与愤恨不已的夷男不同,苏禄虽然惊讶,却并不慌忙,他已经看出,突厥骑兵只要保持威压之势,攻破唐军战阵就只是迟早的事!或许只要再冲五次,或者七次!
裴行俭执意与突厥军队野战,这根本就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
如此不自量力,失败也是必然的!
科罗所率领的精锐骑兵排布在最右侧,苏禄决定放他的“狼群”去冲击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