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遮匐这一番做派，看在歌楞眼里，是十足骄横粗野。宴会结束后，他与米野那单独见了面，米野那显得很焦虑：“李遮匐有重兵在城外，十分骄狂轻纵，车薄初来乍到，我又没有经验，担心被他欺压，还请首领帮我。只要你在这儿，李遮匐哪里敢放肆？”
歌楞说：“夫人放心，有我在，谅他也不敢胡作非为。”
“你的兵千万不可离城。”
歌楞沉沉点头：“我带的都是最亲信最精锐的武士，哪怕我要他们割下妻儿脑袋，他们都会立刻听命。”
米野那似乎欲言又止，歌楞问：“还有何事？”
“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否则你我都脑袋不保。”
米野那显得神秘又恐慌，歌楞不禁竖起耳朵。
“李遮匐刚到碎叶，就去金牙山祭拜，令我深感不安。我们虽不像唐人那般讲究，但李遮匐只是一个首领，又不是可汗，他有什么资格祭拜土门可汗？这不是可汗登上王位时才能干的吗，李遮匐究竟是何居心？此事我不派人禀告可汗，是欺瞒君主。可万一密告，却被李遮匐知道了，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米野那说这番话，目的并不是求教，而是要进谗言，令歌楞对李遮匐更加怀疑和不满。
歌楞果然很生气，怒说：“李遮匐太过分了！他究竟想干什么？”
见米野那满怀忧虑地望着他，他说：“这件事的确难办，要仔细想想，不能冲动行事。”
米野那点头。事实上，这件事她一定会选个恰当时机报告可汗。
李遮匐固然难以对付，但是车薄、歌楞、史顺义，都是她能够掌控的。
米野那盘算着将要到来的战争和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心中激流涌动。
她知道，未来几天，将会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杀向千泉的唐军凌晨时分就从拔换城开拔，向葫芦河谷而去。
仅看地图，会觉得从拔换城到千泉，不过是一条平缓的红线。真正走上去，才觉得路途无比艰苦。
裴行俭深知，所谓战争激动人心的刚猛勇决，通常只是一个刹那。真正的战争与治理一片地域一样，是克服无数麻烦、桎梏，是处理无穷无尽的无聊又繁琐的杂务。此时很多唐兵骑在马上，十分兴奋，他反倒沉默了，一言不发。
琐碎麻烦无处不在。裴行俭此前任命安悉延为行军总管，统领藩部落兵，但真正行军的时候，作为最重要的引路人，安悉延必然要与裴行俭同在右军。
乌息人少马多，细心周到，裴行俭将他安排在后方的左军里，与高韦德同行。
剩下的四位大酋长，裴行俭此前仔细观察过。还在西州打马球时，就是曹波提任胡人一方指挥，当时裴行俭觉得此人调度和应变都不错，因此任命他为副总管，总领中军的四姓藩部落兵。
谁知，刚出发第一天，看起来最硬朗英健的曹波提，居然一会儿就病了。裴行俭提出要他回拔换城，他坚决不肯，一定要继续行军。军医为他诊治一番，说是风寒，他咬紧牙关，硬撑着骑在马上，好在他随军有三个儿子，能分出两个来照顾他，还能再有一个去指挥自家队伍。
王方翼的中军里，便由波斯王子暂时统领四姓藩部落兵。
唐军最初行进时，像一条蜿蜒盘行的黑色巨龙。但是，等到队伍伸展开，就化为了数条更细小的龙蛇。一支军队分裂疏散成七部分，既间隔距离，又首尾相应。
走在最前面的数百骑队，是右虞候军的先头部队，要负责调度、戒备、斥望。在何藏空的指挥之下，右虞候军不停遣出探马，保护侧翼。
这支队伍中除了唐人，还有安盘陀、安重岚等人带领的安姓商人，以及张团儿、刘炳等西域军人、猎户。他们熟悉地理，对野外行进也很有经验，同样负责勘察地形、打探消息。行进之中，还有骑兵来回穿梭，传递各种消息与命令。
不知为何，安悉延显得郁郁不乐，他命令小儿子安盘陀不断给他传递前方消息。
安悉延曾带领数百人的队伍穿行河谷，但他从未给这么大规模的军队带过路，深感责任重大。除了偶尔与裴行俭交谈两句，他几乎不愿开口。
等到了葫芦河口，安悉延却命令不要在此地进入河谷，继续沿着山丘前行。这山丘越来越高，似乎要将军队与河谷完全隔开。
石象先问何屈霜：“这条路你可曾走过？”
何屈霜摇头，轻轻吹起了口哨。石象先知道，何屈霜一旦情绪紧张，就会轻吹口哨，可见他也心里没底，不禁深吸口气。
几位胡人大酋长看着起伏不定的山川，神色凝重。天气忽冷忽热，让人十分难受。
这一天路途较为平顺，也没有遇见什么凶险，只是很多人疑惑，要怎么进入河谷。
午后，裴行俭下令，将弩发给士卒，一人一支箭，要求每人在马上拆装一百次。
唐军众人都很惊讶，此次行军携带的弩，分别来自关中、西州、龟兹三处，可是形制并无不同。普通士兵拆装一次就能学会，为何还要专门练习这么久？
裴行俭要求士兵们迅速填箭，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装。
装填时出现问题，矢道会卡顿住。其中的确有一些窍门，如果掌握不好，汗流浃背都没法子将箭填进去。火长、队长负责监看，大声警告，装箭时要小心，不要失手将箭弹射出去。众人一边骑马，一边给弩机装箭，再将箭取下重装。小队里的士兵互相攀比谁能装得更快，有人装得太专注，险些摔下马。
两个时辰过去，大多数士卒都能很快地填装弩机了。
吕休璟不禁思索，裴行俭为何专门让人这么干？
唐军最强的弩，此次行军都没有携带，因为太过沉重，且裴行俭觉得使用不便。
突厥人远比唐人精通用弓，真对射起来，唐军损失一定很惨重。弩则不同，弩比弓更适合生手。
在中原，官府允许百姓持有弓箭，但不准私藏弩机。因为普通百姓根本不会使用弓，而弩机却是普通人也能立刻上手、随时能用来杀人的。弩机当然也有其缺陷，真上了战场，使用起来太笨拙迟缓。即便填装再快，也远不如弓射起来迅捷。
突厥人用弓能向唐军射三十甚至六十箭的功夫，唐军用弩只能向对方射五次最多十次，这巨大差别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吕休璟陷入沉思，尝试预测未来的战局与裴行俭准备采取的战术，不知是不是有冷风扑面，他打了个寒噤。
唐军行进到一片碎石前，风吹草低，日色渐落。
一万多人的军队，在这旷野之中，竟产生了极度孤寂之感。
安悉延告诉裴行俭，就在前方一段寻找露营之地。
山谷崎岖，会落下巨石，且水边往往很潮湿泥泞，河谷是最不适于露营的地方，唐军不能在葫芦河边歇宿。这是不进河谷的理由之一。理由之二裴行俭自己心里很清楚，去年他派去探寻葫芦道的几个人，有一半刚进河谷就死于其中。葫芦河谷东面几十里路遍布荆棘，河岸很窄，水流湍急，碎石犬牙交错，是根本不能行军的。
裴行俭向何藏空示意，一旦右虞侯军发现能露营的地方，立刻停止行军。
不一会儿，前方队伍停住了，只隔了片刻，穆春圭来报告，已经发现一大片干燥平地。
裴行俭先命人去四周勘察，确定此地可以露宿，接着，他下令全军扎营，明天再进入葫芦河谷行军。
实际上，突厥人认为唐军十月才会开拔，不光受裴行俭各种举动蒙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夏日行军异常艰苦且危险，他们认为唐军不会刻意挑选这种时候。
这艰苦危险的一半，都来自于野外露营。
夏日是蛇、蝎、毒虫最多、最活跃的时候，西域有着中原人闻所未闻的毒物，燥热天气中它们会发狂乱咬。另外，除去沙漠，地上都非常潮湿，轻则让人长一生疹子，严重情况下甚至会让人瘫痪。夏日的风也非常猛烈，深夜刮起大风，能将铁器之外的一切东西吹跑。
唐军野外营地经过小心选择，避开了风口和湿处。
唐军携带的干粮里，大部分是肉干和胡饼，是最好的军粮。很多普通士兵一年在家也吃不上几次肉，见了肉干眉开眼笑。不过在第一天，他们必须先把最容易腐坏的东西吃掉。面做的胡饼可以直接吞进嘴，如果用火稍微再烤，香气四散，是令人啧啧赞叹的美味。
王方翼发现，身边的胡人们吃完饭之后，都用随身带着的小木棍戳自己嘴巴。
“这是在干什么？”
“把牙齿弄干净。”
因为明天会入河谷，众人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水喝掉、用掉。唐兵和藩部落兵都混坐在一起，围着火堆喝水。双方语言不通，闹了一些笑话，但也互相熟悉起来。
傍晚，唐兵们拴好战马，搭起营帐，将毡毯铺在地上，将马鞍解下当作枕头，躺下休息。
骑马一点也不比跑步轻松，很多人一躺下，觉得浑身骨头要散架了。
安悉延随便吃了些东西，率领众胡商去巡营。
他是裴行俭任命的行军总管，像个流落异乡的西域小国王。
他先指挥士卒们绊马、喂马，再去查看辎重。有关中兵被浑身长毛的大蜘蛛蜇了，吓得大喊大叫。安悉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毒蜘蛛咬出的伤口，叫他别恐慌，不会中毒，他命人将一些药物拿出来涂抹。
看到还有人采摘野菜，安悉延又立刻阻止，眼前这种毒芹看起来像萝卜，吃了却会毒死人。他一边走一边下令，严禁唐军摘取周围果实花叶来吃。
裴行俭这天晚上专门过问贾仁杰辎重运送情况，听说人手还不够，明天可能掉队，他又从中军和前、后两军各拨了五百人去运送。张玄澜本来在王方翼的队伍里，也被他派去给贾仁杰当帮手。
张天山说：“张都尉真是多面手，哪儿缺了你都不行。”
“我在乡里什么活儿都能干，种田织布盖房，样样都在行，运个粮草算什么。”
众将都笑了，高韦德皱着眉毛低叹。
王方翼见张天山一开口，何藏空就低头冷笑，低声询问缘由，洪嵩悄悄告诉他：“为了争功。”
原来，前年冬天，突厥人分两路进犯唐境，肆虐近两个月，才被西州、龟兹的唐军打退。向朝廷奏报时，杜怀宝认为首功是安西的何藏空，崔怀旦认为是西州的张天山，双方竟争执起来。后来朝廷认可了崔怀旦的说法，何藏空由此深怀怨恨。两个将领还未见过面时，就互相憎恶上了。
裴行俭安排了守夜事宜，要众将尽早休息。
这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醒了几次，都只见低低火光，四下安然。
他以为夜里会出事，以为会有人叫醒他，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唐军在静夜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裴行俭醒来，发现吕休璟在大帐内转圈，似很焦急，又不敢叫他。
“怎么了？”
“众将都在外面，等着吏部叫他们进来。”
裴行俭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边披上常服，一边请众人进帐。
王方翼劈头问：“大总管睡过头了？”
原来，关中、西州众将领时常见裴行俭提前半个时辰等待，精神抖擞，就都命部下提前叫醒自己，赶着来等裴行俭问话和下令。
裴行俭想明白缘由，不禁失笑，说：“诸位受国重任，精神抖擞，奋勇向前。然而昨天有一件事，我忘了叮嘱，从明天开始，诸位不能再这样天天早起了。”他见众将都诧异望着他，说：“前方都是高山远路，险隘深涧，各位如果每天早早穿甲挺立，不休不眠，任你是铁打的身体，也根本撑不了七天。”
关中兵都是走过莫贺延碛的，以为最艰苦的道路都走过了，高韦德说：“何至于此？”
裴行俭告诉他：“雪山比沙漠更危险、更耗费体力，各位务必想办法休息和睡眠，节省力气，若无必要，最好都不要开口说话。夜里必须及时睡下，一个晚上睡不好，第二天说不定就要出事，顷刻间倒地而亡，军医都来不及施救。”
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众将就都领命了。
安悉延笑了笑：“有的将领根本不管这么多，催逼军士们上路狂奔，死了多少没关系，到了千泉附近，总能剩下一万活口，也就够了。”
裴行俭说：“我不是那种将领。”
远行异域，士卒不是过于兴奋，就是过度紧张，两天之后就会精疲力竭，开始恐惧、沮丧、焦躁，甚至绝望。只有让他们尽量放松，才能消解这些情绪。
唐军又奔驰了半个时辰，只见远方巨大的山峦屹立，一层一层山棱犹如衣褶，河流声远远传来，令人感叹世间造物的神奇。
这一天，安悉延非常警觉地观察四周，又不停地向前方打听境况，过了一会儿，安盘陀命人送了一面红旗过来，安悉延见了，突然对裴行俭说：“我要先行一步。”
安悉延向自己的二十多名部下打了声呼哨，随即离开右军，纵马飞奔，他的部下们也呼哨着应和，骑着烈马，飞奔跟上，鲜艳的披风飞卷不已。唐兵们很诧异，不禁议论起来。
穆春圭和荆镝也跟在这位大酋长后面，跑了一阵子，来到连绵起伏的山下。
这片山脉沿着葫芦河谷，山势险恶，怪石嶙峋，根本没有道路通行。
穆春圭望着眼前百丈山崖，十分纳闷：难道附近有什么近道可以抄吗？
安悉延下马，走入几块山石后。
石壁上堆着芦苇、草席，已经腐烂了。安悉延指挥胡人们将其掀开，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人人后退。再望过去，荆镝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怔怔盯着眼前幽深的黑洞。
荆镝正要进去，被穆春圭喝止。
且不说洞里面会不会藏有毒虫猛兽，洞口被这样遮蔽，内中气息不能流通，人进去无法呼吸，会立刻晕倒。
安悉延命人去点了四十支火把，并足足在外面等了一盏茶功夫，才小心翼翼向山洞里走去。
胡人们一边走，一边将火把挂在洞壁上，火把不光为了照亮，还为了保护进洞的人。一旦有一支火把暗弱下去或者熄灭，洞里所有人都必须立刻退出去。
穆春圭数着脚下步子：“这洞走了一百五十步，还看不到尽头，实在很深。”
他的声音幽幽荡漾，又呜呜噎噎传回来，像冥府鬼魂哭诉，听得他哆嗦了一下。
深洞内窸窸窣窣，仿佛有地河流淌，又仿佛有无数蛇蚁爬行。
荆镝越走越是胆寒，终于看到光亮，简直如获生天，激动异常。走出洞去，顿时觉得光芒刺眼，连忙用手遮挡。
刚出了洞口，他和穆春圭都听见衣服撕裂声，原来是被树刺挂住了。难怪出口处没有罩上，地上长着大片荆棘，将洞口遮蔽了大半。葫芦河滚滚激流声近在耳畔，他们都激动地叫了起来。
安悉延命手下将高耸的荆棘全部铲除。胡人们干得热火朝天时，他重新返回入口处，准备迎接唐军。
何藏空的队伍已经先到了，裴行俭紧跟其后，下了马，就被安悉延引到洞前。
“这其中空无一物，却是我们真正的宝藏。”
安悉延说着，摆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让裴行俭往漆黑深洞里走。
吕休璟十分惊异，虽然此前已经有人入洞探过，但让裴行俭走在最前面，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安悉延这么干是何居心，难道想害人吗？
裴行俭看了看，问：“能骑马进去吗？”
“能并行四骑。”
于是，安悉延与裴行俭一同上马，相对一笑，裴行俭命吕休璟退下，自己要和安悉延先行进入。
与吕休璟不同，裴行俭非常明白安悉延这番做派的目的。这位大酋长是想郑重表明，这条道路是他献给自己的无价之宝，不可等闲视之。因此，自己也必须格外领情，郑重以待。
这个山洞异常幽深，寒冷直透人心。壁上、地上都能听见滴水声，马蹄声清脆回荡。
他们两人身后的胡人和汉人都高举火把，四处张望，不禁都倒吸口气。
火把恹恹，燃得挺平稳，在黑暗中形成一个个光晕。
“这里地面平整，是你专门填平过吗？”
“是。”
“能通过辎重车辆吗？”
“能。”
“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么宽敞便利的山洞的？”
“刚发现时，它一点儿也不宽敞便利，是我祖父、父亲逐年挖填，才有今日规模。吏部此刻走过的每一丈地面，都是几十名工匠花费数月力气修整出来的。”
裴行俭感叹：“真乃无价之宝。”
这个深洞足有三百多步，走出之后豁然开朗。
砍倒的荆棘之后，还有一段路程才到河边，一道缓坡，颇为平坦。再走一百步，就到了尽头。河水滚滚，白色的石头铺满两岸。
裴行俭也发出惊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