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荷花,中央有一方亭台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下方铺了个戏台,台前悬挂着龙凤帷幕,两侧立着精雕屏风。
钟俊豪坐在对面小亭子前吃茶,听着台上那些“咿咿呀呀”,觉得烦,想走。
他眼尾扫了一下方才离席了十分钟又回来的钟明辉,悠悠地说:“拉叔真是业务繁忙。”
“哦哟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就是大嫂今日好雅兴请了红派戏班过来,我才能蹭个茶饮。”钟明辉抿了一口茶,笑意盈面:“倒是你,难得出现一次,怎么今天不用上课?”
“大四下学期了,能有什么课。”
“哦哟,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清闲的后生,你拉叔我啊,就是个劳碌命,事大事小都找上我……”他苦笑一下,摇了摇掌中的手机:“你看你那细佬遇到些麻烦事,也是找我。”
“裴烁?他能有什么事?”钟俊豪的目光从戏台收回来,眼角一沉。
“说是有个朋友家的店被无赖缠上,问我能不能出面摆平。”
“朋友?什么朋友这么上心?”
“啊哟他说他是不想过问啦,只是这人住隔壁,他怕被牵连,”钟明辉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随着那唱词一下一下打着节奏:“我也没研究真假,你知道现在的小年轻,心里总有些小秘密。”
钟俊豪不作声,端起茶盏。
“哼,你手中有钗,偏说紫钗落在横巷,累我东奔西跑,看来你这瘟秀才明明借钗纳福,站开些,站开些……”
他突然觉得,这戏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聊。
“什么店啊?”他若无其事问。
“叫那个……什么……哦,珍爱婚纱店。”钟明辉似乎也没真放在心上,回得潦潦草草,“说有两个无赖吃霸王餐,拿走了几千元货。一次食死猫[1]也罢,怕就怕从此被赖上。”
“这些芝麻小事……”钟俊豪拿起案上一碟炒花生,递到二叔面前,“还需要劳烦您老人家出手?”
他似是百无聊赖地翻出手机,点了几下。
钟明辉摸了一把花生,捻落的花生衣窸窸窣窣掉在碟上:“哦哟若是你愿意出马帮你细佬就最好啦,一家人嘛,他也迟早也要搬回来钟家,我们这些长辈总要照顾些。说起来上次他对囍帖街项目这么上心,要不是现在政府搁置了,我还真想带着他做呢。”
“拉叔说得是。”
“讲真,你就应在各种场合多多出现,不然那些叔伯都快忘了钟家还有个嫡孙咯。”钟明辉拍拍裤管上的碎屑,“你看哪家公子小姐不是十几岁就抛头露面风头无两,你呢,报刊杂志半块豆腐润报道都找不到,低调得过分了。”
“家中大小事务有阿爸跟拉叔掌舵,我们这些小的在大树下好乘凉。”钟俊豪眯着狭长的眼,一脸谦恭,“拉叔你就给我玩多几年吧。”
“人家公子玩也能玩上八卦周刊,你以为那些被狗仔逮到的新闻都是不小心的吗?都是造马[2],赚足眼球转身就从风流大少变公司掌门人,玩也要玩出点水花来啊。”
钟明辉说话间,钟俊豪的手机有微信入。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在一整段信息中准确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呵,原来这出戏的戏眼在这里。
“俊豪稚嫩,以后还是要拉叔多提点些。”他噙着笑,捧起茶壶恭敬地斟茶。
钟明辉摇着脑袋,也跟着戏曲一抑一扬地唱了起来。
“有幸亦好,无幸亦好,果支钗总喺要摞翻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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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周,何美珍两母女都在冷战。
那一日何美珍看到女儿狼狈的样子简直飙泪,而纪年终于忍不住把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话讲了出来:是时候,离开囍帖街了。
可没想到她却遭到阿妈的断然拒绝,两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阿萍苦口劝何美珍:“阿珍啊,年年说得对,这样下去真是无底洞啊。大喇喇八十万给出去欠得一身血债也只是换得不够两年的安宁,这简直是吸血鬼啊。即使报警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警察也管不了太多的。”
转头又劝另一边:“年年啊,你理解一下你阿妈,她半辈子都住在囍帖街没出过去,这老宅也是你阿公阿婆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成身骨血早已经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你让她怎么说抽离就抽离,说割舍就割舍?”
偏生两边都倔,阿萍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这一周过去,似乎又风平浪静起来。何美珍便说:“你看,说不定上次的是白撞的,打着你阿爸欠债的旗号来讹钱。要是真欠人钱,你阿爸铁定比债主来得还要快。暂时不要接线下单就是,我们好不容易这两年下来稳定些,不要自乱阵脚。而且网店卖婚纱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日后还是要想办法把店重新在囍帖街开回来的!做生意最紧要是‘埋堆’,我们不要轻易离开囍帖街。”
纪年不同意:“阿妈你这是侥幸,以前觉得阿爸喝多了打你,不喝就没事了。退一万步又觉得是在家打你,他人不在家就没事了。结果呢?你就是再等等再等等,等了这么多年最终等来了什么?阿妈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衰人永远不会衰到贴地,只会衰穿地心。”
何美珍没想到纪年如今呛人这么辣,心里憋闷却又无从反驳,只得忍气不作声,只撂下一句:“年年你就快高三了,你专心读书。”
说到这纪年就更气了,大人总是这样,当没办法说服你的时候,就会叫你快去认真读书。
她想起当年中考的事,历历在目。
隐形炸弹就在身边,迟早炸得大家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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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周六,纪年登陆自己的网店发现一溜烟的刷负,差评满天飞。而奇葩的是,没有一个差评是原生订单的,全部都是已有顾客评论下的补充评论,说自己买了同款,可是布料质量差、有色差、货不对板,还说客服态度恶劣、退货无门。
而且做戏做全套的是,每一个差评的账号都不一样,看起来真实无比。受这些差评影响,好几单在途订单都申请退款了。而咨询裙褂的顾客明显变少,即使有也质疑质量问题,迟迟没有人下单。
纪年紧急向商家客服申诉,说被人恶意中伤。而在平台还在核实的期间,又涌现一波人跑到店铺的微博还有婚庆相关论坛下散播言论,叫大家千万别去帮衬那家“珍爱婚纱”,玄乎得很。说那家店老板娘就是个离婚的,可能是怨念使然,在那买了婚纱的婚姻都不幸,不是有小三就是婆媳关系恶劣,最终都只落得个离婚下场。
纪年她们起初是不知道事态发酵程度的,直到囍帖街有好几家相熟的婚纱店老板打电话给何美珍说生意大受影响,每日都有顾客神经兮兮地问:“老板你不是离婚的吧?这条街哪家店意头好一点啊?”
朱春穗忿忿地说:“欸离婚女人犯法哦?早在六十年前邓颖超女士就在《婚姻法》里支持了妇女结婚和离婚自由,现在都21世纪了啊,还有人这么食古不化吗?还相信这些神神化化的言论!”
陆秀珠则悻悻地说:“那人家结婚肯定想要个好彩头,换了你也会有点忌讳吧……”
何美珍却忙着跟其他店主赔不是,说自家的事影响到大家了,会尽快解释清楚。
纪年一边忙着网店的灭火一边埋怨:“为什么道歉?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那些社交平台上的言论一阵风就过去了,根本不需要解释。至于跑到店里去的那些人,有几个是真顾客?说不定还是那些搅屎棍的人。”
她坚持把这件事同步给了当初报警的警局,不知道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可是也并没有人找上我们,他们到底图什么啊?”何美珍有点六神无主了。
纪年不语。
图什么?
图你货,图你钱,图你疑神疑鬼夜不能寐,图你永远不得安生。
惹上一个赌徒,就是一生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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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明辉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低头瞥了一眼,又懒懒地窝回到沙发那,闭目养神。
有人在身旁落座,叉了块香瓜细细地咀嚼:“你那细佬,好像急了。”
“哦,”钟俊豪微微睁开眼,给旁边的钟明辉斟茶。
“看样子,你还没出手处理啊。”
“急什么,”钟俊豪擦擦嘴巴,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眼尾微挑:“雪中送炭才尤为珍贵。”
“哦哟,看来这次你还真上心啊,”钟明辉笑了笑起身,那真皮沙发的靠垫表面如水波扩散,渐渐恢复平整,“别玩太过火。”
“知道的,拉叔,”钟俊豪将叉子放在碟子上,发出细微的“叮”一声:“一家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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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评论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再没有新增过。
警局的打电话来,说按Ip地址锁定了嫌疑人,而那人供认不讳,初始动机竟然只是因为失恋了,所以随便找了家婚纱店发泄。那人认错态度良好,最终只判了几天拘留以及罚款。
而这人,明显跟之前两个追债的毫无关系。
何美珍终于吁了一口气,觉得大步揽过。
纪年却觉得匪夷所思,危机突如其来,又突然解除。她找不到人商量,就把裴烁捉来想要借个脑前前后后分析透彻。而这位“饼少”今晚却一味地“嗯”,眼神闪烁。
“喂,你不觉得这里面很蹊跷吗?”
“说不定真是你想太多呢,前几年金融风暴好多人失业,社会焦虑又浮躁,不正常的人多得去了……”他对着她笑了笑,突然来了兴致:“我饿了,要不要请你去吃宵夜?”
纪年被他硬拉去囍帖街尾的多宝食街,那是南城出了名的传统美食街,花姐的小吃店就开在那。
“去吃生滚粥怎么样,还是你想吃烧烤,汤粉汤面,或者糖水?”
纪年有点好奇:“讲得你好像好熟似的。”
“好说了,生滚粥的话就去梁新记,猪润同粉肠都够肥美;吃烧烤呢就去老王那,不过估计这个钟数得打包站着吃;吃面吃粉就去一记吧,蟹籽鲜虾云吞乒乓球那么大;至于糖水了哦,唔使问阿贵[3]肯定就去找花姐啦!”
南城三月雨水多,东风解冻却惹来黄叶满地,一边繁花似锦,一边落叶纷飞。他边说边引着她朝前走,从安宁静谧走向热气蒸腾。
纪年想了想,回道:“生滚粥吧,好久没去梁新记。”
裴烁便拉着她过到另一边马路,一路上与旁人熟络地打着招呼:
“贞姨,今晚好生意哦!”
“梁伯,这么晚出来觅食啊?”
“哦,今晚不烧烤了,前两天日才生飞滋[4]怼了两支黄振龙啊。”
……
在梁新记坐下点好单,裴烁今天似乎心情极好,手里也没停,拿滚水烫过碗筷,又斟上茶,然后指着菜单介绍着这里什么最好吃。
纪年托着腮定定地看他,直看得他有点手心出汗:“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我好靓仔……”
“你怎么会这么熟……”
“哈,我怎么也在花姐那卖了一年半的牛杂鸡蛋仔啊。想当年你说我‘玩够了就别来了’,讲真,那天你的态度把我激到了。” 亮堂堂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仿佛更亮,像是水洗过似的。
纪年侧着头听,依旧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眼角像是带了钩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猎物。
而他没有说,就是那一晚推着个牛杂车跟在她身后横冲直撞,像是在黑暗的丛林里追随着唯一的一束光,他突然就羡慕起能靠自己双手赚取一分一毫的人。体内死气沉沉的血液从此变得不安分起来,愈发想要浸润在这烟火气里,生猛沸腾。
玩够?他在这里越来越玩不够。
“咳咳,我去对面上个厕所。”像是怕被她看透什么,裴烁赶紧离席。
粥店人很多,桌与桌之间挨得很近。纪年将椅子往前拉了拉,百无聊赖地翻着菜牌。
“嗡。”
裴烁随手搁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信息入。
“借过……”纪年身后突然横插进一位捧着热粥的大叔,不小心一下撞到了桌角。
“啪!”
裴烁的手机掉在地面,纪年连忙弯腰去捡。
“啊对不住对不住,”那位阿叔瞥了一眼那台iphone,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粥店太热,额头竟渗出汗来。
纪年看见屏幕完好,还亮着,点点头:“没事。”
她把手机放回桌面,目光却不经意落在那条展示在屏幕的微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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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时候,天竟飘起了毛毛雨。
“我去对面便利店买把伞吧。”裴烁正准备冲出去,却被纪年一下拉住袖口:“雨很小,我们跑回去吧。”
站在粥店的遮雨棚下,裴烁将外套脱下,罩在他俩的头顶,一同扎进了这纷纷扬扬的雨夜中。
紫荆花在雨里簌簌掉落,踩在鞋底有清幽的香气。他俩挨得极近,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
走到一半又躲进一个五金店的遮雨棚里,两人微微喘着气,额前微湿。
路灯昏黄,他们的影子交叠。裴烁像是憋了一口气,终于呼出来:“纪年。”
“唔?”
“你……”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敢看她的发顶,“你准备报哪里?”
纪年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看能不能搏一搏,搏到南城大学。”
她离不开这里。
“噢。”
“你呢,”她突然无来由地抬头,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黑睫湿漉漉的,“你是不是要出国?”
雨好像更大了,天地间的声音一下子都被盖住,只余下雨声潺潺又绵绵。
裴烁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如鲠在喉。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也不一定。”
不一定的,也许。
纪年看他的眼神,却倏地锋利起来,她像在研究和审视一只猎物,试图找出他身上的秘密和破绽。
“阿烁,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