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牵着马,引着众进士从皇城出发,由西向东,绕内城一圈。
西城里有一街道,叫鼓楼西大街。
林思衡的如意斋和民丰楼,以及薛家的恒舒典,俱都在此。
这街道正穿过一坊,叫平康坊。
乃都中第一等风流地,因唐时平康坊名声极盛,故也叫了这个名字。
新科进士们一路缓行,沿路皆闻百姓称赞恭维之声。
待队伍踏入平康坊时,气氛陡然迎来一阵高潮。
这些青楼女子,不比大家闺秀拘束,倒热情得多。
一时便有写了字的手帕,填了诗词的纸团,用过的胭脂水粉,姑娘们随身戴着的银镯项链,都一股脑朝他们的扔下来。
倒叫道路两边的路人们,不时发一笔横财。
林思衡眼尖,一眼就瞧见有一张大红肚兜迎面朝他飞来,吓得赶紧一缩脖子。
前方为林思衡牵马的衙役,回头过来嘿嘿笑道:
“探花郎可得注意着些,每一届科举总有那么几个进士被砸伤,这都是京中习俗了。
倘若哪一回叫进士们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平康坊,百姓们反倒觉得不够热闹。
探花郎若一时躲不过,只管把头低下便是。”
林思衡眼明手快,伸手又接住一个朝他飞来的纸团,一边随手拆开,一边也凑趣道:
“若是这般,不是也叫你们遭一回罪?”
旁边楼中有一女子,见林思衡接了他的纸团,一把抱住身边的姐妹,尖声喊道:
“探花郎,那是奴家的诗!那是奴家的诗!奴是明月楼的欢儿!”
林思衡见上面确有一诗,写的倒有两分文采,诗旁边竟还有一唇印,一时哑然。
朝声音来的方向胡乱点两下头,便算是谢过了楼中女子的美意,又引起一阵欢呼。
将纸团随手拢在袖子里,那衙役又回头笑答道:
“像这般的场面,若不是借着探花郎的颜面,小人下辈子也见不到,便是挨上几回砸也值当。”
队伍越往里走,两旁楼里姑娘们就越热情。渐渐有一些葡萄杏子等水果也都朝他们砸过来,
甚至还有扔香瓜的,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激动得昏了头了。
林思衡也开始全神贯注起来,连连闪避,勉强保持形象。
忽听得旁边传来一粗壮的声音,冲他喊道:
“可是衡哥儿不是?你们瞧,探花郎是我兄弟!”
林思衡隐隐觉得有些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薛蟠,身边还有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
林思衡在贾府一年,倒也与薛蟠见过几回,只是话说得不多,更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今日既然遇上,林思衡倒也冲他招手示意。
不料这么一打岔,就被一颗飞来的枣子给砸了一记,打破了林思衡“无伤出坊”的小游戏,心里又给薛蟠记了一笔。
薛蟠身边几个女子见林思衡果真朝他挥手致意,以为两人交情深厚,对薛蟠口中的“兄弟”二字,信以为真,也都连连朝林思衡丢手帕,嘴里喊着些乱七八糟的话。
倒比别处楼里的言辞都大胆露骨一些,惹得身边众人都惊诧的看着他,竟以为林思衡是这平康坊里的常客了。
好不容易走过一程,将薛蟠抛在身后,前方又有一座三层大院,雕梁画栋,彩幔招摇,即便是白日里,也显得灯火辉煌,喧哗热闹。
林思衡瞧着这大院倒有些眼熟,恰好前头的衙役因见他脾气好,并不傲慢,又回头与他说话:
“探花郎您看,前面这栋楼便是清风楼了,正是这平康坊里最上等的销金窟。”
林思衡陡然惊觉,这分明与扬州那座清风楼如出一辙,顶多不过是又大了些。
说起扬州这座清风楼,倒与自己有些渊源,曾经还有位姑娘想赎身跟在自己身边来着,是叫什么来着?
一时没想起来,林思衡也懒得再去想,总归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队伍从清风楼下过,又引来一阵欢呼,甚至有几根珠钗,也被它们的主人朝林思衡这边丢过来。
林思衡随手在空中接过几支,打眼一瞧,竟都还值些银子。
可见这清风楼里的姑娘,是要比别处阔绰些。
只是瞧着这珠钗一端的尖锐钗头,无奈得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算暗器。
清风楼楼顶,临街一处包厢,正有一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坐在靠窗一侧,低头向下望去,看着排在队伍中的第三人,冲身边清风楼的鸨母笑问道:
“你瞧瞧,这可就是扬州那边报上来的林五步?”
那鸨母见其发问,也忙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两眼,与脑子的画像对比一番,点头道:
“王爷英明,这就是扬州去年报上来的林五步林思衡。”
这王爷便也点点头,叹道:
“果真是风姿卓异,非比常人。
本王听说他这一年都住在贾府?
可惜,可惜,如此人物,竟不能提早识得,倒是本王怠慢了
原道不过是个词臣,不意此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学,早知如此,以本王跟贾家的关系,早该请他过府一叙才是。
扬州那位姑娘叫什么?如今在哪?”
那鸨母讨好道:
“不过一个新科进士,王爷要见他,是他的荣幸,传一道口信,他自然要来王爷跟前拜见。
之前在扬州办事的叫燕奴,倒着实是个标致人物,可惜是没成。
前几年就已经安排嫁到扬州守备府上做小妾去了,据说也还得宠。
那位扬州守备这几年都有礼物送进府里。”
王爷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区区一个扬州守备,手下也没多少人手,随他去吧。
这个林五步,若是在他高中之前,本王还可与他亲近交游一番。
如今他中了进士,又是一甲,自然便入了陛下的眼,本王再要与他接触,还得细细筹谋一番。
况且贾家非比别家,如今虽没什么人物,到底荣宁二公的遗泽还在,也不是本王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既有贾家的关系在,恐怕也未必就把本王放在眼里。”
言罢,又叹了一口气,意态有些萧索。
林思衡隐隐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目光给人的感觉,似有些探询的意味。
顺着直觉抬眼望去,水溶已坐回了包厢里。
眼见一无所获,林思衡也只得作罢,暗暗皱皱眉头,暂且将此事压下。
过了清风楼,便算的出了平康坊。
虽路旁仍有些百姓起哄,到底不能与在平康坊中相比。
众人一时都放松下来,想着方才坊中姑娘的热情,相顾嘿嘿一笑。
林思衡在马上略略整理一下衣服,看着手里攥着的一大把珠钗,摇了摇头。
这东西必是不能拿去给黛玉的,三春也不合适。
给绿衣,定也是要背地里偷偷扔了。
给晴雯,这丫头不知道便罢,若知道,只怕也要以为自己是在羞辱她,到时候晚上趁自己睡着,白钗子进去,红钗子出来,给自己扎上七八个窟窿。
想着晴雯一边流眼泪,一边鼓着腮帮子就要跟自己“同归于尽”的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