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林思衡从盐运使司内衙别院中苏醒,感受着身下温暖舒适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理清纷乱的思绪,想起自己如今已身处盐运使司衙门中,拜了林如海为师了。
自林思衡来到此方红楼世界,无一日不心怀忧惧,胆战心惊,而今心想事成,仰赖林如海托庇,总算安全无虞,陡然放松下来,又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竟显露出正与其外貌相符的几分孩子气来。
眼见窗外天光渐明,林思衡不敢在偷懒,连忙爬起来,穿好衣物,顺手把床铺也整理一番。不多时,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有仆妇喊道:
“衡哥儿,可醒了?可要用些早食?”
林思衡连忙上前,拉开房门,却见门外正有一妇人,年已中旬,样貌普通,手里正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整齐摆放着四个小碗。
林思衡连忙伸手去接,那仆妇却笑着避开,侧身走进来,将碗整齐摆放在桌子上,又要去收拾床铺,又见已收拾整洁了,不免笑着摇摇头。
林府早餐也并不繁盛,只一碗粳米粥,一碗鸡蛋羹,一碟咸菜,再有几块点心。但这对于此刻的林思衡来言,已经是尤为丰盛了。一边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用饭,一边问道:
“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那嬷嬷乃笑答道:“衡哥儿不必客气,老身原姓乔,是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跟在太太身边坐些粗使的活计。太太已吩咐了,说老爷今日并不坐衙,叫衡哥儿不必着急,待准备妥当了再去行礼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说道:“太太昨夜里就已经让门房里将六礼备好了,衡哥儿回头自去门房那里取来,太太吩咐了,说老爷既已允了衡哥儿拜师一事,便已是自家人,眼下初来扬州,事多繁杂,倒不必弄许多虚礼,叫衡哥儿也不必另加添置,只等会儿子过去敬老爷太太两杯茶便尽可了。”
林思衡心知这嬷嬷口中的太太指的便是林如海正妻,荣国府嫡女,也是林黛玉的母亲,闺名贾敏。
只可惜原着对她也只一两句话草草带过,并无多少笔墨,因此林思衡其实对她也并无什么了解,只是听闻这位林夫人为自己思量如此周全,情知自己眼下身无长物,言语间已是十分关照。
心中由是感激。连忙站起来,对着内院的方向拱手道:“多谢师母挂念,弟子感激不尽,唯当勉力向学,不敢有违恩师教诲。”,言罢,深深弯腰行礼。
那嬷嬷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收拾了桌上已用完了的碗筷,自去寻太太复命去了。
林思衡在房中略做思量,古人拜师实是大事,眼下虽说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是一切从简,然自己不可不庄重,
于是叫仆从打来一盆水,净面,净手,又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理正衣冠,见并无什么疏漏了,才去前院找门房,取了六礼,这六礼原是芹菜,肉干,桂圆,红枣,红豆,莲子,在篮子里码放整齐。
林思衡遂提了篮子,往内衙正厅方向去,一路偶见仆役下人皆向他行礼,他都一 一回礼,并无半点倨傲。
及至正厅,见两扇大门洞开,厅内对着门正上方有一匾额,上书“进士第”三个烫金大字,匾额下挂一中堂字画,画中有几株翠竹,临风傲立,栩栩如生,字画两旁有一对联,从右到左书曰:迸箨分苦节,轻筠抱虚心。
林如海并贾敏此时已在桌前端坐了,谈笑晏晏,神情恩爱。
林思衡见此,又略略整理衣冠,快走几步行入正厅,拜倒曰:
“弟子来迟,竟劳师父师娘久候,实在该死。”
贾敏佯嗔道:“你这孩子,既是自家人,如何有这样多礼节,还不快起来,且自在些。”
林如海斟酌了一二,开口问道:
“昨夜里来得匆忙,尚且不曾细问,你今年九岁,可曾上过蒙学?读过什么书?”
林思衡口中答道:
“弟子尚不曾进过蒙学,只跟在父亲身边略略看看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因父亲喜爱唐诗的气魄,因此跟着念过些许诗文,只是弟子愚鲁,许是不堪造就,自觉也无甚进益可言。”
原来林思衡至今都还没有搞清楚这世界的历史走向,只记得原文中香菱学诗时便常念杜甫的诗,料想唐诗定是有了,
红楼世界诗歌风流,林黛玉便是爱诗也能作诗之人,故有此一答,且先往身上沾几分文气。
只是此时前辈先贤的诗也不好拿来就念,倘若一不小心出了乌龙,却又坏了自己的形象,眼下也只得谦虚一二,自称愚鲁了。
林如海只道:
“你既尚不曾进过蒙学,眼下又如何便能作诗来,需知诗歌辞赋一道,陶冶情操尚可,却不可沉迷其中,否则至多不过一个柳三变罢了。往后还需得在经义一道上多下功夫,朝廷如今已经义策问取士,诗歌只是添头,你不可不察。”
林思衡也尊敬道: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林如海点点头,站在一旁的乔嬷嬷便用木盘端着两盏茶走上来,林思衡也并不急着接,
只是先跪在地上挺直腰杆,三正衣冠,又恭恭敬敬对着林如海和贾敏叩首再拜,虽是一切从简,但林思衡仍然将自己能做到的礼节做到了极致,以示对林如海夫妇的尊敬,
抬起头来时已是眼眶泛红,一副感激孺慕的样子,说道:
“弟子林思衡,给师父师母奉茶。”
林如海与贾敏也忙接过,饮了一口,贾敏见礼节已毕,放下茶盏连忙将林思衡扶起来,亦是眼眶泛红眼角带泪,竟是十分感动欣慰的拉着林思衡的手说道:
“好孩子,快起来,往后再不可如此多礼,便只当是在自己家中才好。”
林思衡心中略感怪异,实在不知贾敏缘何如此激动,只是口中也感动道:
“弟子虽年幼失怙,而今却又有师父师娘疼爱,却与我再生父母何异!”
贾敏正已手绢拭泪,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乔嬷嬷说道,
“你去请小姐过来,见见她这位师兄。”
乔嬷嬷刚应下一声,照壁后便已转出来一个小萝莉,一边对贾敏口称“母亲”,盈盈下拜,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林思衡。
林如海与贾敏对林黛玉躲在墙后偷听的行为显然也并不见责,贾敏用手指微微点着黛玉的小额头,口中只道:
“你啊,还不快来见过你师兄。”
林黛玉这回又正大光明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好奇,款款几步,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旋即低眉垂首,将两只手放在腰侧,两膝微曲,深福一礼,口中轻声说道:
“黛玉见过师兄。”
林思衡也连忙伸出双手,先将黛玉虚扶起来,拱手,弯腰,行礼道:
“林思衡见过师妹,愿师妹福寿绵长,心想事成。”
黛玉心中微觉疑惑:自己今年才五岁,岂有这时候便祝自己福寿绵长的?林如海与贾敏也只当林思衡是随口说了两句讨喜的话罢了,并不深思。
林思衡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小女孩,虽只年方五岁,眉眼间却已隐现将来“倾国倾城的貌”来;
柳叶弯弯,琼鼻纤巧,尚显几分稚气,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黑漆漆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泽,看他的眼神透着些微微的好奇和狡黠,更凸显出十分的灵秀。
就连头上那只绿色的发簪,似乎也都显出生命的气息来。身着一袭鹅黄色交领长裙,明亮温暖,绝不见半点日后的多愁善感。
心中微微感慨,眼下虽不还曾见到书中那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令人魂牵梦绕的林黛玉,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健康灵秀的林妹妹,亦觉有别样的欣喜和意趣。
林思衡心中暗下决心,既来此世界,总得保我喜欢的人周全,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哼!让贾宝玉玩蛋去吧!
心中既下决心,不免又再多看黛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怜悯与疼惜,只盼她此时的健康开朗,能一直保持下去才好。
黛玉微微侧头,看着这眼神有些不解,她年纪虽尚小,却心思灵透,下人们的讨好奉承和心里的小算盘,她从来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只是素日里一向也懒得计较。
此番却终不能解:他究竟在怜悯自己什么?再去看时,却见自己这位“师兄”眼神又平静淡然下来。黛玉也只得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