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宗已然成为史思明的座上宾,那城门守卫已经认过了新月卫的腰牌,因此崔臻此番入城就非常顺利,几乎没有被为难。
范阳城的大街上有些冷清,这是因为城内同样坊市分布极为严格,店铺大都开在西市和东市,因此崔臻在问过路以后,便带着任说和迟驻直奔范阳西市。
看到坊市内的行人熙来攘往,店家叫卖声不绝于耳,看起来史思明对于这座大本营还是有用心经营的,没有把好好的一座城祸祸得人丁凋敝。
崔臻这才松了口气,放心逛起了街。
坐了一个月的车,她吃肉干和干酪都吃吐了,想吃点新鲜的,于是带着任说和迟驻拐进了一家食肆,任说很懂事的要了个雅间。茶博士便引着他们上了楼,后来又在茶博士的推荐下点了几道招牌菜。
而迟驻就那么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言不发。
崔臻意味深长地看了迟驻一眼,扭头对任说道:“你去盯着厨房,让他们做得干净些。”
任说看了看姨娘,又看了看迟驻,心下了然:“我懂了,姨娘跟他有话说,那说儿不打扰姨娘了。”
说着就离开了雅间。
“这孩子真懂事。”崔臻笑着夸了两句。
迟驻这才猛然抬头,试探着喊她,生怕自己认错了人:“崔家……阿姊。”
“住口。”崔臻打断了他的话,她轻轻摇晃着茶盏,让琥珀色的茶汤在青瓷盏中打着转,慢条斯理地说:“不要这么喊我,不然你岂不是和月泉淮一辈儿了。”
“你真的做了他的妾?”迟驻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可你不是五姓女出身……”
哐!
崔臻把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了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出身,出身,出身能决定得了你一世的立场吗?”崔臻瞪他一眼:“太子那么高的位置都险些被李林甫几次拉下来,你们迟家对朝廷也算是赤胆忠心,也没见这出身给你们带来了啥好的!”
“你!不要太过分!”最后一句话险些把迟驻怼得气血上涌,他涨红了脸,努力压制住怒气:“你堂姊好歹是广平王妃,你怎可与……与……月泉淮为伍!”
月泉宗与中原武林素来不对付,柳家跟他们的摩擦起码从贞观年间就初见端倪了。崔家阿姊是唐人,怎可以……
崔臻翻了个白眼:“我们崔家自前汉到唐初,若规定只能忠一朝一国,那早死完了!再说了,月泉淮怎么了?月泉淮是渤海国国师,渤海国大王大钦茂是先帝亲封的渤海郡王,是大唐属国,他对我好,我跟着他有什么不对!”
迟驻听闻崔臻的话语,心中竟一时涌起千般思绪,竟无言以对。
崔家,五胡十六国的乱世之中,确实留下了璀璨的一笔。
前燕、北魏、北周,这些历史篇章中都有崔家族人的身影。他们在朝为官,以其智谋和胆识影响着每一个君王的决策。
五姓七家皆是如此,这样的家族,其深厚的根基和影响力,让寻常人难以企及。
但是,他们或许爱民爱家,但论及忠君忠社稷,那大概未必。
更别提让他们将忠君为国置于在家族利益之上,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
崔臻冷冷道:“如今李林甫已被清算,你所求的无非就是寻一个可让你安稳修剑的地方。看在你家曾是李亨旧部的份上,我答应你,你在月泉宗好好呆一日,我护你一日,你若想不开非要跟月泉淮对着干,那对不起,我只能把你的骨灰交给顾锋了。”
迟驻听到这话,瞳孔瞬间收缩。他已经顾不得崔臻直呼天子姓名了,那素来都显得颓然而苍白的脸上,此刻居然涌现出了久违的血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激起了强烈的激动之情:“锋哥……你认识锋哥!锋哥还活着!”
“你都还活着,他在李俶眼皮子底下还能死了?”崔臻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他为李泌所救,如今在凌雪阁吴钩台预备。”
“那……”迟驻只觉得喉咙发紧,他试探着询问,语气小心翼翼,生怕眼前这喜怒无常的女人生硬地拒绝,“您能不能帮我跟锋哥报信……”
“看你表现。”崔臻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云鬟间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增添了几分妩媚。她挑起入鬓的柳叶细眉,眼神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道:“我得考察考察你,倘若你乖乖的不惹事,我就帮你递信。还有,不许打乱我计划,否则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顾锋了。”
顾家与迟家在沧州是祖辈延下的交情,乃至宅子都买在一处,便隔堵墙也同一家没什么分别。虽人丁稀少算不进大族,却因迟家慷慨任侠,顾氏秉节持义而称望于当地。
天宝元年,顾父科举及第入翰林院,后补入御史台,遂举家迁往长安。时李泌偶游西京,亦曾与相谈一二。
那些时日,顾锋日复一日地给迟驻寄信,让他来长安玩。
然而,好景不长。天宝五年,李林甫大兴牢狱之灾,动摇了东宫的稳定,顾锋之父不幸在牢中暴毙,顾母悲痛欲绝,也随之离世。顾家因此被冠以欺君之罪,家产被抄没。顾锋则为李泌暗中救下,次年入凌雪阁,更名厌夜。
这是前言。
在游戏原本的剧情里,顾锋再次见到迟驻时,迟驻已然是月泉淮手下最得意的义子,只是多了个“摧骨血屠”的凶名,替月泉淮行残杀诸事,以从物理意义上折磨受刑之人供其取乐。
玩家作为正义的一方,打败迟驻,致使这对兄弟俩阴阳两隔,从此顾锋浑浑噩噩。
由于这段剧情就发生在几年后的范阳,当时副本《范阳夜变》还多了个外号,叫《范阳夜恋》。
崔臻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女人,明知道这俩互为对方命根子,却还是拿这个拿捏人。
是不是跟着反派相处久了,自己心眼儿也变黑了?
前世那个文案主笔就是为了衬托这对男同兄弟的虐恋,把好好的一代宗师月泉淮写成了那种变态疯老头,人设崩坏,毫无逻辑可言。
她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反派厨,若说对这俩人没有迁怒之情,那她做不到。
但她也知道,这并非他们的错,月泉淮现在也好好的,她没有理由针对这对这俩人。
不过,顾锋之后的所作所为确实对不起李泌的辛苦栽培。
顾锋对凌雪阁不肯尽心尽力,好几次都差点被吴钩台台首姬别情调出队,是李泌看在昔年交情的份上,多次劝阻,才将其留下。
结果,之后的顾锋就自请独驻幽燕,不再返京,属于是活不咋干,俸禄照拿。
她身为凌雪阁的编外高层人员,为难一下顾锋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
想到这里,崔臻抿嘴一笑。她的笑容素来温柔能融三冬雪。但让迟驻瞧着,他只觉得脊背发寒。
都说近墨者黑,崔家阿姊定然已经被月泉淮污染了,这俩人的眼神在某些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
迟驻有些默然。
“容我想想。”
砰!
崔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隆基昏聩,纵容李林甫为害太子罗织冤案,你有胆子就去把李三儿和李林甫全家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没胆子就留下来好好把短歌发扬光大,这还用选?迟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婆婆妈妈的东西!”
“姨、姨娘……”任说的声音弱弱地从外面传来。
崔臻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怒火,放柔了声音:“进。”
任说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推门进来,先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气氛,把手里的点心碟子放桌上,讪笑道:“姨娘莫气,气坏了身子义父要心疼的。后厨马上就要上菜了,我又点了道透花糍端来给姨娘送茶……”
哼!
崔臻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把它当成迟驻的脑袋,用力嚼嚼嚼。
还是说儿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