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这一切...”李承泽啪的一声合上书,将它放了回去。
内殿传出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快要走近。
太后的身影出现在李承泽眼前,李承泽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母亲没有武功,自然也没有听到李承泽刚才的自言自语。
“承泽,你来了。”太后脚步慢腾腾的,自顾自的坐在了殿中央的方桌旁。
她柔和的、布满愁绪的眼神放在李承泽身上,那时,似乎在等待着自己儿子主动开口问她。
但对方却丝毫没有提起这件事,而是在架子上随便选了一本书,拿着它走到方桌对面,坐到了她的对面。
一句话也有说,就这样的开始看起了书。太后看着皇帝的样子,突然就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一般。
这些年,李承泽除了长得高些,模样俊朗些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他小时候还爱笑些,大了之后,笑模样就少了。
太后想着想着就发了一会儿愣,人败岁月,让她的心中又多了些怅然。
一盏茶、一炷香、一刻钟...
时间缓缓流逝,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中午。
时辰到了,太后放好此页的书签,将书整合,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边,先开口道,“该传膳了。”
“母亲。”李承泽低着头开口,“儿子先前早已跟您说过废除选秀一事,母亲为何今日还要同她提起此事。”
他早已审问了上午守在殿外的宫人,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太后没有先解释为什么,且她也不知道晌午皇帝出宫是去做了什么事。
她现如今只晓得陶镜杨要入朝为官,便左顾而言它,“她是庆国的恩人,皇帝便代表庆国下令为她修座庙吧。”
其意不言而喻,这便是连让她入朝做官也不答应。
李承泽没反驳也没同意,“母亲,儿子想知道是为什么。”
太后又叹了口气,眼睛虚虚的望在桌面上。
许久,她才说,“论才华、论谋略、论样貌,这陶小姐都远胜于寻常女子。可是你亲封的范国公,在能下床走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瞧她的伤情。”
“你手下第一大将谢必安,也曾与她一起到北齐共事。”
太后的思绪理清,现说起话来也比平时要快了许多。
“你身边得用的臣子都与她关系匪浅,只怕也会认得她为主。我知你深情,不舍得对她严厉,今日传她来,也只是想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太后语气闪烁,语气款款。
李承泽听得低下头,似是坐累了,干脆换了姿势蹲在桌前。
太后瞧着似曾相识的儿子,继续道,“只是如今人家已没了这个意思,而入朝为官一事,哀家觉得也不妥。”
太后眼中的关切多了些,似乎是真的在为李承泽考虑打算。
李承泽没有抬头,也没争辩他母亲说的是对是错,而是问,“母亲,先前民间传出有关阿杨的舆情,是您做的么?”
“..........”太后见李承泽如此轻而易举的将此事问出,连她自己也不免愣了愣。
那时民间甚至愈演到要为「神女」塑金身,而这一切,竟真的是她派人做的。
东窗事发,太后只得承认:“同为女子,哀家欣赏她的才能,一时不察便说了出去。”
她话虽如此,实则不然。
太后猜测,有如此才能之人,绝对不仅仅甘心做个寻常宫妃。
只怕将来,是会要推了自己子嗣上位篡权也有可能。
所以即便太后对她真有几分喜爱,也不耽误想法子打压她。
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她的儿子。
比不上这来之不易的皇位。
更比不上......算了,不提也罢。
既已成了天子,那便该将所有会威胁到皇位的不安因素都统统肃清。
身在天家,不得不防,若臣子起乱,想必他们可不会对旧皇手下留情。
“承泽,无论如何,母亲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为了这大庆的江山。”太后忧愁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所以太后会找人在民间传陶镜杨是「仙人转世」,将身份传的神乎其神,
如此威名远扬,日后若在后宫起乱,总有法子让她从「神女」变为「妖女」。
只是在太后的口中,这话又变了味道,“若陶镜杨能一生安分守己,那这「神女」的名头便可保她一生荣华。”
话虽没错,只是名气是把双刃剑,既能将人捧上神坛,也能让其坠入地狱。
“承泽,她有如此成就,不该不被世人所知晓,哀家...也是好意。”太后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又道,
“事已至此,不如就如哀家刚才所说,为其建个庙宇如何?”
不入后宫、不见朝堂,只要李承泽同意,那即便她有再大的能耐,也再无可能翻得出来什么浪花。
这样的做法也没亏待了她,有皇家亲自将其捧上高楼,那必定是今生今世都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也算是报答了她辅佐君王之恩。
在此期间,李承泽沉寂的眼神,一直都盯在母亲身上。
“嗬...”李承泽浅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带有苦涩的笑意。
如果母亲不曾在他登基后,向他提起过提携母家子弟的事情,或许他也会相信太后所说的这一切吧。
李承泽目光深邃,语气幽幽,“母亲,何必如此忌惮阿杨呢。”
为感母亲之恩,他一上位就提携了京都的旧贵族们。
即使爵位官职一个不少,那也不曾填饱了他们的胃口。
这帮人总是上折子批他乱宠外戚,说什么不该让范家之子登上国公之位,不该让外臣压住「内臣」。
这种折子李承泽看一次扔一次。
造反那日若没范闲及时出现,他早让那燕小乙给射成筛子了。
而这帮京都贵族们一打仗就往家里一躲,打完了又来认领「内臣」了。
脸够大的,简直要笑死个人。
“母亲替儿子好打算。”
尾音拖长,无喜无乐。
太后一愣,不知皇帝这突然来的是哪一出。
他目光闪过锐利,仿佛能将一切秘密都看穿:
“儿子好像记得,母亲从来都不过问这些,还以为母亲是厌恶这些尔虞我诈呢。”
李承泽说着便起身,将书好好摞在了旁边的那一堆小书山上,“母亲替儿子打算,儿子感激不尽。”
他站在桌旁,看着他的母亲,眼中情绪复杂,“不过儿子在宫外头待惯了,凡事都已习惯了自己去做。”
李承泽正襟,起身后望向殿门。
“其实儿子从前夜里总做梦,梦见自己走在悬崖峭壁之边,稍有不慎就会坠下山去,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李承泽眼中升起回忆的情绪,在庆帝手下熬了这么多年,他竟觉得有些像上辈子故事。
父亲逼他去做太子的磨刀石,母亲明明知晓却也从未说过什么。
或许母亲也有苦衷,只是太子弟弟在他身后虎视眈眈,令他实在不得不向母亲求助。
但当听到他工于心计、精于算计之时,母亲却露出了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嫌弃。
就如淑贵妃第一次见范闲之时,问范闲最近在读什么书。
范闲说最近再看账本,淑贵妃便侧了侧头,说商贾之道,终究失于粗鄙。
粗鄙,
粗鄙。
像李承泽这样工于算计,也一样是失于粗鄙。
被至亲所厌恶,会将小孩子养出容易内耗的性子。
若不是李承泽求生的欲望强烈,他也不会去投靠长公主——另一头豺狼虎豹。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却用着他提拔给母亲的人手,用着他对母亲的信任,以一个「为了你好」的理由,去伤害他所在意的人。
雨停了来送伞了,船沉了想起来补票了,病人都好了想起来上山采草药了。
只是伞是破的,票是黄牛卖的,药是相生相克喝完就死的。
所以太后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李承泽好,还是为了享受她得来不易的「权力」?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