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叔家的户口一直迟迟没办成,是因为陈叔一家从苏北迁过来的那年,承包过几亩田地,种了两年收成不好。
那时巢湖大堤还没修好,容易水灾。当年的村干部说过,如果受水灾,会适当减免农业税。可陈叔家种的两亩薄田,地本来就是贫瘠之地,种了两年,还遇到一次水灾,农业税交不上来。后来,看看建修大堤也遥遥无期,干脆就不承包了。
算了下两年的农业税一千多,原来村干部把这块地的累计欠税全部计算在内。吕婶坚决不同意,连自己两年的农业税也不交了,行成呆账。
到了第二代身份证换证时,村干部就将他们全家户籍证明不开,让他们这么多年成黑户。村干部都知道清缴税费,只有跟户口挂钩才有效果,毕竟儿子女儿大了,都需要用身份证。
李厂长对村里的干部太熟悉了,他在瓦厂十几年,连老会计,老书记他都跟他们在不同场合吃过好几次饭。
村主任老田每年都要来瓦厂为切割下来的瓦渣掩埋问题跟他商量。李厂长觉得老田还算比较通情达理,于是兴冲冲的跟着志平两人趁着薄暮的时光往湖东村走去。
村里炊烟袅袅,暮云四合。两人站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推了推院门,见厨房灯亮着,却不见人来开门,倒引了一只大黑狗低吼着朝来人叫了两声。
屋里走出来一个妇人,透过半开的大门,能看见屋里有个男人正在吃晚饭。李厂长便说:“他在家,在家呢!”
“田主任啊!”李厂长高声大嗓门地喊道。妇人认出是瓦厂李厂长,忙过来开门,惊讶地问:“晚上了,还惊动厂长过来,可有事啊?”
李厂长很开心的样子:“当然有事了。”说着两人进屋,田主任看见来人,让妇人泡了两杯茶。自己拿出中华烟,抽出两根递过去。
“不抽不抽”志平谦虚地摆摆手。李厂长刚坐下还没说话,把中华烟点着,幽幽地吸了一口说:“主任你先吃饭啦。”
田主任说中饭都没吃呢,今天忙了一天,说着端起一大碗米饭,扒拉着饭碗上架着的一根酱色猪肘。田书记的大圆脸埋在肉饭底下,呼哧呼哧又吧唧吧唧。
没一会,田主任丢下饭碗朝厨房里喊了一声,让老婆过来收拾桌子。
他拿起茶叶泡了杯安吉白茶,然后仰坐在沙发上,挺着滚圆的肚子。他心里早已有数,只是在等李厂长和小会计开口。
于是李厂长开门见山,说到陈运河一家的户口本,因为欠农业税一直没办。现在晓月和会计两个人要办事了,所以过来把这个户口问题解决一下。
李厂长面露难色又无可奈何之情。
田主任意味深长的“哦哦”一声,他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志平,仿佛要看清眼前这个小伙子似的。志平就感觉浑身不舒服,他当然知道别人的诧异不解,可他早已无所谓这些奇异的眼光了。
田主任说道这是好事嘛,天大的好事啊,陈家的二女儿不错。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词来评价晓月,只说了个“不错”。
田主任这才想起陈家二女儿跟小会计早已在一起几个月了,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在饭局上发酵了一轮又一轮。只是他不认识小会计,也早已没注意过陈家的二女儿了,但仍然要赞不绝口的夸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于是李厂长说,算算有多少农业税,先把欠税补上,再把户口本办了。田主任一跃而起说道:“行,没问题,我来查查账本,看看多少钱。”
于是田主任去了另一个房间,拿出一本棕色的三栏复式账本,边翻边说:“这都好多年了,记不得了,时间太长。”
他像是自言自语,终于翻到陈运河一户,左手盯着账本,右手飞快的按下计算器,最后咕咕唧唧的算着:“好了,一共1650块钱。”田主任终于算完,轻松的说。
志平小声地问:“这是几年的?”
“两年的呀,后面有累计的罚款,我们村只交了一半,减免一半,反正你放心,小伙子,所有的优惠政策我都给到你了,你爸妈做了两年,第三年没做了,也没报。老陈后来进了瓦厂,我们也没多收,只收两年的。农业税是皇粮国税,跟我们个人没关系,只跟集体有关系,收上来上交国库了。”
李厂长见田主任和志平两个说的停不下来,便插话说:“老田,我们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陈家情况你也清楚,现在也是我们张会计来代办,你自己看看有多少可免,今天我们张会计钱也带来了,就一句话结束。”
田主任早已想过李厂长会这样讨价还价,他深知这个擅长短平快的急性子,肯定要一句痛快话。于是做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态说:“那如果免得太多,我们村委要开会的呀。这样吧,今天我做主,等会我跟杨会计电话说一下,就免掉650吧,只要1000块钱,把历年欠款全部清掉。”
“好嘞,成交。”李厂长推了志平一把,志平心领神会,立马上前把钱拿出来数了1000,痛快的递给田主任。
田主任接过钱,只用肥短的拇指扒拉一下,便收起来了。志平和李厂长两人就静静的等着田主任开完税证明,两人无比轻松。李厂长夸赞田书记家干净宽敞。主任老婆就笑笑,然后又说:“会计哪天办事通知我们一下,我们去热闹一下哦!”
“那肯定的,放心,你和田主任都要去,座上宾。”李厂长说着,接过那张盖着红印的完税证明,其实就是张白纸上写着陈运河的农业税已结清,可以办理户籍事宜的介绍信。
志平小心翼翼的拿好介绍信,笑吟吟地回头跟田主任告别,那只大黑狗早已不叫了。
回去的路上,李厂长感叹一句:“这笔账都过去五年了,也不知收到钱丢到哪里去了。”
志平心里惊讶,但附和着李厂长的意思,信口开河的说道:“那还不是他们和会计分掉了,这个完税不完税的,没有任务也没有计划的,差不多都是无凭无据了,只是手写了一个介绍信而已。
志平没再说话,两人快步沿着朝大河埂朝近路回去了。冬日的夜晚,村里都很安静,只有远处一两声狗叫传来,两人很快走到瓦厂。
食堂里的晚饭早结束了,志平便兴冲冲地说要给厂长做个真材实料的炸酱面,李厂长在一旁笑着坐等。
志平从冰箱里取出一份五花肉,叮叮当当剁成肉丁,又切了一点洋葱,烧水煮面的空隙,这边也开始烈火喷油炒肉丁了。粉红的肉丁在锅里发白的时候,洋葱也滋滋啦啦的下锅翻炒,一会就满屋飘香。主任便开心的说:“我们张会计还会做炸酱面啊,以后要多来吃。”
志平被夸的更加心里唱小调般的舒服。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硬邦邦的面条入水变软,随着筷子来回拨动。洋葱肉丁炒熟了,热面条也出锅了,志平把面条放进冷水里拌一下,小心地用大碗给李厂长盛了一碗面,放了洋葱肉丁,然后取出家里的芝麻酱,左一勺右一勺均匀的搅拌白肉和紫皮洋葱,棕色的芝麻酱引入面条里,一切看起来色香味都有了。
然后志平才恭恭敬敬端到厂长面前,眉开眼笑的李厂长满是皱纹的脸,像是春水抹平的畅快。
李厂长笑眯眯的接过面,吃了一口又吃一口,小声地说:“牛肉,没放盐吧?”
正准备开吃的志平,一下子愣住了,自己尝了一筷子,果然淡而无味,红着脸说确实忘了。志平给厂长倒了生抽,果然,美味可口,尤其是芝麻的香味,都让他吃的一直停不下筷子了。
厂长回宿舍后,志平也收拾干净了。他想赶到村里去,告诉晓月事情办妥了,只是又觉得时间不早,想明天把老户口本拿过来,办好了再说吧。志平考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这时志平听到窗户后面有沉闷的敲击声,便伸过头过去,却又没有人影。他立马想到是小月过来了,跟他躲猫猫呢?便按住不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装模作样的看书,耳朵却尖起来听后窗动静。但悄无声息。志平正在疑惑的时候,听到窗户玻璃又轻轻地敲了一下,志平立马站起大声说:“出来,我看见你了!”
志平却听到吕婶咯咯的笑声,原来是晓月母女俩都过来了。志平连忙迎接她们进来,又让座又泡茶。晓月像是好久不见般的亲热,她看到志平又在用心看一本厚厚的书,只说志平是书呆子,我家的书呆子嘛!
然后又一把夺了志平的书,拿过去一看是宫崎骏的动漫,晓月便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这么认真的看动画片,羞不羞啊?
志平看着晓月只是疯玩,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晓月在他身边一直是小心谨慎的,只有今晚在吕婶跟前,她才如此放飞自己,是个难得一见快乐的女孩。
志平不禁有些同情晓月了,也觉得以后无论如何要让小月快乐,真的爱情本来就是成就一个人原本的快乐。而不是约束人的本性,成为你想要的人,那样终究还是自私呢。
志平等母女俩坐下来时才说到交农业税的事情已经办妥。吕婶便微笑着问志平,花了多少钱?当听到1000块钱时,吕婶又收敛笑容,恨恨地骂当年那个主任不是人啊,想各种办法诈我们,我们一家刚过来,无依无靠的,他那时候要我们2000块钱,还说以后会越来越多,我就干脆不理他们了。这些个都不是人啊,欺负我们老百姓呢。
吕婶尽管不识字,但她看准那张盖着鲜红圆印章的介绍信,颠倒着看了好久,仿佛在看一幅画。半天,她才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弟也不用担心了,高考顺顺利利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蓝色的封面,是上一代户口本。吕婶对志平说这是老的,你拿去办新的哦。
不给我办户口本,我这么些年咋过的?吕婶痛恨着六年前的村主任,又欢喜着眼前的完税凭证,之后才起身去说要找李厂长,他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女儿说,等会你自己回家!
嗯嗯嗯。晓月连声答应着。志平却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找李厂长干啥?
晓月用手指在志平头上一点说:“你呀你想什么呢?我妈只是让我在这里玩一会,她随便找个理由说说罢了,志平才恍然大笑。又紧紧的抱住晓月,只享受着不被打扰的宁静幸福。
志平躺在床上想到晚上去田主任家的前前后后。特别是他跟李厂长回来的路上,他觉得那1000块钱的去向,真是说不好了。那这笔钱到底该不该收呢?如果这笔钱没有上缴,那田主任他们算不算盗窃呢?
而那些关于吕婶陈叔的事,并非别人传说的那么不堪。如果是现在,吕婶的选择也不一定是错的,至少他志平是能理解的。
志平觉得他能理解陈叔吕婶的不容易,也理解晓月的成长环境和晓月的性格特点,他像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可以穿越不同的年代,静静的听对方把话说完。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便有千千万万的事,而每一件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更别说理解了。就如同这一型糖尿病,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又比如晓月的家庭,当初吕婶的选择造成后来一系列的麻烦和孤立。然而时光不可倒流,晓月一家也只能在不被别人理解的路上越走越远了,于是终究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和语言暴力发泄的对象。
我们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吕婶陈叔呢?即使是夫妻做了多年的人也未必能理解陈运河一家吧?
志平像是个哲学家一般地感慨着自己的命运,那是生病后的自己和晓月家庭的初相逢,才有了这些认知的碰撞,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