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粟儿斜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身轻如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
眼前全是背影,后脑勺,没有颜色。
她穿过他们,他们如同影子,她甚至穿过他们的身体,没有半点阻滞,上前去。
她回眸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模糊而漠然的脸,没有熟悉的面孔。
灰蒙蒙地,晦暗的……
内心孤独到比死还难受。
她睁开眼,眼前一张凑得很近的脸吓了她一跳,她差点叫出声来。
见她醒了,妈妈洋子的脸离开了
洋子在床边坐下,扭过身子,伸出手轻轻抚摸英粟儿脸颊:
“睡的这么沉,怎么了?这几天玩疯了。”
妈妈的手很软和。
然后,妈妈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起来吃饭了。”
英粟儿坐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好几个地方酸痛,具体哪里痛不知道,好像全身都痛。
运动过量痛,摔痛。
英粟儿打着哈欠,拖拖沓沓走进餐厅,在餐桌前坐到自己的位置,发呆。
餐桌上精致的四菜一汤,饭已盛好,小碗,三碗都一样地大半碗米饭,不能盛满。
筷子放在碗旁,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爸爸英成还没来,得坐着等到人到齐。
英成缓缓走过来,一脸严肃,坐下来默不作声拿起筷子。
见男主人动筷子了,洋子和英粟儿跟着拿起筷子,端起碗。
默默吃饭,没有人说话,几乎都这样。
只有筷子磕到碗边的声音,很轻很轻。
“粟儿。”爸爸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很温和。
英成喊了一声“粟儿”便停顿住了。
英粟儿停下吃饭动作,端着碗,捏着筷子默默看着英成,等着他发话。
半晌,英成垂着眼皮,一边夹菜吃饭一边慢条斯理说:“初中毕业了,虽然假期没有作业,也要自己看看书。”
英粟儿听罢,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女孩面无表情,不紧不慢,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爸爸继续说,依旧不看人:“高一的课程可以预习着。”
“爸爸,我不想读高中,我想读中专学幼师。”英粟儿把碗筷放下,鼓起勇气说。
“嗯?”爸爸顿了一下。
他抬眼注视着女孩,口气稍许严厉:
“这个事情我还要说几遍,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听不懂?大人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胡思乱想。”
英粟儿没吭气了,她看着爸爸,无比英俊的脸,360度无死角,完美得堪比明星。
可是这张脸,从来绷得紧紧的,几乎不见笑容,声音非常温和但无可反驳。
妈妈夹了一筷子菜,小心翼翼放在英粟儿碗中:“来,粟儿,吃点青菜。”
英粟儿端起碗,一脸淡漠平静,她克制着,内心却是闷得透不过气。
英粟儿勉强吃完碗里的饭,放好碗筷在桌子上,好好坐着,等他们吃完。
在他们家,先吃完饭也不能离开,就像人不齐不能动筷子一样,先离开就是没有礼貌。
压抑,每顿饭都是一样,令人窒息。
吃完饭英成先离开,英粟儿的妈妈收拾碗筷,抹桌子,洗碗。
英粟儿仍坐着发呆怄气:“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可以。什么都不准。”
“你才知道,你妈我什么时候有过自由?”洋子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说。
英粟儿看着妈妈就来气:“是你自己没本事。”
妈妈拎着抹布走去水池边准备洗碗:“我没本事?不都为了你。”
“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英粟儿负气地说。
“你这小没良心的。”妈妈继续洗碗,“没有你我何必成天被人管着,你倒好,长大了远走高飞,我呢?一辈子关在这个家里。像关监狱。”
“你自己愿意,活该。”
“怎么说话的?你爸爸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谁让你不反抗。”英粟儿咕哝着,站起身回自己房间。
不一会,洋子来叫,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必须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一家三口人散步,洋子在中间,英粟儿在洋子左手边,挽着妈妈胳膊,英成在洋子的右手边,并排走着。
永远固定的散步排列位置,就像餐桌上固定的座位。
每天如此,多年不变。
英粟儿几乎不说话,散步犹如做任务。
英成洋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几乎是英成说话,洋子简单应答。
有些敷衍的意味。
路上很多散步的人,看别人家都是说说笑笑,爽朗的神情。
遇到熟人会站下来聊几句,这时的英成笑容满面,有时候和别人开几句玩笑。
在外面,英成的笑声是爽朗的,他有着很好听的声音,歌唱得好,英粟儿的简谱就是小学时跟他学会的。
英成,唱歌跳舞,样样精通。
洋子永远温婉柔弱,微笑着跟人说话,声音轻柔。
英粟儿一路叔叔阿姨的喊着,很有礼貌,很有家教的样子。
女孩是个人见人夸的乖巧孩子。
迎面走来杨剑老师,也是晚饭后出来散步。
他的女儿挽着着他胳膊,嗲嗲的,活泼的:“粟儿姐姐,太漂亮了,你总是这么漂亮,我好羡慕。”
英粟儿只抿嘴微笑,并不答言。
看着女孩双手抱着她爸爸杨剑老师的手臂摇晃着,站没站相,咧着个大嘴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如果英粟儿敢这么晃荡,敢这么咧着大嘴肆无忌惮地笑,一定会被英成瞪眼警告,并回家教训。
真是羡慕得眼珠都要掉下来。
英粟儿从小到大何曾挽过爸爸的胳膊。
散步回来,一天中剩余的时间终于属于自己了。
因为英成晚上几乎不在家。
他每天晚上出去,下象棋,打麻将,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各种热爱的事务。
英成的爱好非常多,各种乐器,棋类,无线电,木活,摄影,刻录歌曲……
晚上没有爸爸在家的时间会很享受,这个时候英粟儿会觉得很自由,很放松。
她几乎是坐在书桌前,这个书桌就是她整个世界。
她从书架最高一层抽出一本小说《渔岛怒潮》,这本小说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看,看了不下二十遍。
这个书架里只有四本小说可以存在,《渔岛怒潮》,《赵一曼》,《苦菜花》,《百炼成钢》,还有一本苏联诗集,看不懂。
因为英成以为英粟儿不会看这几本他年轻时看的书,所以没收起来。
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几本书被英粟儿反反复复一直在看。
可是,当下,英粟儿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英粟儿合上书,心里乱糟糟的,有些心神不定。
她想起白天小学球场溜冰的那个男孩,他说的溜冰场。
她内心开始焦虑躁动。
溜冰场……
英粟儿胸脯抵着桌沿,身体前倾,一动不动,怔怔的,一直在发呆。
其实晚上也可以偷偷溜出去玩的,反正英成都不在家,洋子应该不会告状。
洋子一直包庇她。
从小到大,晚上都不可以出去玩,这是规矩,英粟儿也习惯。
最小的时候,英粟儿都不会出去玩,撵她出去玩都撵不出去。
现在,外面的诱惑实在太多,英粟儿的心不安分起来了。
这种不安分令英粟儿又兴奋又害怕又焦虑。
是什么时候开始,躁动不安。
真有点按耐不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