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1963年6月2日
香港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四菜一汤便摆上了茶几,荤素搭配,赏心悦目,都是典型的粤式小炒:滑蛋牛肉、咸鱼茄瓜煲、蒜香排骨、南乳空心菜,虾米冬瓜汤。
田之雄惊叹不已:“处长,我跟你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好的手艺呢。”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拿筷子挨个品尝,“嚯,嚯…”田之雄烫得直吹气,竖起一个大拇指。
陈振忠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自得地夸耀:“算你小子有口福,老子在家里都不做饭。我这厨艺可是跟名厨学的,天天吃食堂,手艺都荒废了。”他坐下来,先盛了两碗汤,接着说:“唉,时间太短,随便弄点小炒,等退了休我天天煲汤喝。”
田之雄接过汤碗,好奇地问:“您这厨艺跟哪个名厨学的?”
陈振忠:“说来话长啦,解放前,我被派到广州执行任务,没想到地下党里出了叛徒,联络点被敌人破获了,我身份也暴露了,只得通过关系隐藏在一家酒楼里,化名在后厨帮工。没想到,大厨正好是同乡,跟我投缘,很照顾我,觉得我领悟能力强,就叫我给他打下手,时不时的教我炒菜。后来,我干脆就潜藏在酒楼里大半年,白天学厨艺,晚上出去工作,任务完成了,厨艺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刀工还差点儿。”两人一同畅快大笑起来。
“哦,先跟你说件事,北角的那个秘密交换点废弃了。你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些远,总去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我考虑选择一个不引人注目而你又有充分理由常去的地方。嘉咸街附近不是有座天主教堂吗?从右门进去,倒数第二排,最里面的座位底下有块木板是活动的,只能传递文字信息。如果传递内容过多,或者你有器材方面的需要,可以提出来,我会告诉你到指定的临时地点去取。”
“嘉咸街附近天主教堂,右门进去,倒数第二排,最里面的座位下。我记住了。”
“另外,你要到教堂去拿本《圣经》以及一些传教读物,放在办公室书架显眼的地方,时时阅读,给人你已皈依天主教的印象,还要时不时去教堂找神父做告解,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好的。”
陈振忠催促道:“快吃吧,吃完了还有事跟你说。”
两条汉子都是军人出身,不到十分钟便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扫荡一空。
田之雄半躺在椅子上,抚着肚子满足地长叹一声:“唉,舒服,这是我半年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陈振忠掏出盒烟,自己叼上一根,递给田之雄一根,田之雄摆摆手拒绝了。
陈振忠很诧异:“你个老烟枪戒了?”
田之雄苦笑道:“我在台湾受了刑……肺部严重感染,医生警告我最好少抽烟。”
陈振忠默默把摘下嘴上的烟塞回烟盒,“你和你的家人为任务都付出了很多!”
这是田之雄从一进门就想问但又没敢问陈振忠的问题,他小心地问:“我家里还好吗?阿芬还好吗?孩子怎么样了?”
陈振忠没有直接回答,盯着田之雄,严肃地说:“阿雄,你历尽艰难,成功打入敌人内部,并逐渐站稳脚跟,这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可你想过吗?你所承担的任务是一个长期性的任务,所付出的牺牲也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厅里专门让我秘密来看你,也是要通知你,要做好长期潜伏的思想准备,忍受亲人分离的痛苦。”
田之雄有些紧张,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不,他们都还好。来香港之前,我刚去看过他们。”
“处长,您放心,我对任务的艰巨性和长期性都有估计,只是......希望有个盼头。”
“阿雄,坦率地说,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这要由组织上根据形势的要求而决定。当然,你也可以提出困难和要求。”
“我没有要求!”
“如果我们希望欧淑芬与你正式离婚呢?”陈振忠终于说出了那句让他纠结不已的话。
田之雄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处长,挺直腰板,胸部急速地起伏。
陈振忠挥手阻止了他的话语,接着说:“既然你有长期执行任务的心理准备,你就要为阿芬想想,为孩子想想。她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生活的路还很长,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一辈子背负叛徒特务家属的骂名吧!总不能让孩子从一上学就被打入另册吧!还有一个现实的考虑,一场新的政治运动马上就要在全国开展了,郭厅长和我都担心阿芬成为受冲击的对象。当然,劝说欧淑芬与你离婚,不是组织上的决定,只是郭厅长和我商量的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作为丈夫有你的权力,可以同意,也可以拒绝。但如果欧淑芬正式提出与你划清界限,相信民政部门会很快批准的。”
陈振忠的一番话说下来,竟让田之雄无力反驳。想到他与妻儿短暂的幸福生活,想到阿芬现在为他而承受的苦难和精神折磨,他曾经在无数的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其实在他心里曾经无数次考虑过这一结果,只是一旦面对他有些难以接受罢了。但他心里承认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
陈振忠从西服内兜拿出一张照片递过来,照片上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歪着小脑袋靠墙站立着,天真烂漫,只是略显消瘦,眼神有些可怜巴巴的。
“小义?!”田之雄捧着照片,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
“阿义已经可以扶着墙走了。”陈振忠一掌重重拍在田之雄的肩头,“阿雄,你放心,我会尽我一切可能好好照顾你家里人的。等有朝一日,你光荣回归了,真相大白了,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孤胆英雄的老子。”
田之雄期期艾艾地说:“处长,这张照片…我…可以留下吗?”
“唔…收好它吧。”
田之雄珍惜地把照片放进内兜,慢慢站起身:“处长,您说的对,我同意……同意离婚!”
陈振忠 :“有什么要求吗?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
田之雄缓慢而坚定地回答:“还是那句话,国家安全高于一切!”
陈振忠百感交集,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雄,你是我的部下,是我的战友,同时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遭遇不测,我绝不会让你埋在一个不知名的野地里成为孤魂野鬼,我会想方设法把你带回去,给你立好碑,每年去看你,把你的儿子当作我自己的儿子。如果你负伤了、瘫痪了,我会把你接回去,一直照顾你,给你推轮椅,陪你聊天,陪你逛街。如果你失踪了,我也会穷尽一切办法寻找你,直到把你找到。记住,有家人就有家,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田之雄热泪盈眶。
在接下来的15分钟,两人竟陷入了沉默。
差一分钟就下午两点了,陈振忠站起身,“车应该到了。”
田之雄走到门口,转过身叫了声:“处长?”
“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了。”
“嗯。”
“您能再喊一声‘你小子’吗?”
一瞬间,陈振忠被深深触动了。从华南社会部到省公安厅,他不知经历过多少出生入死,经手过多少大案要案,早已把他心里的柔软部分锻造得坚硬无比,可这一刻,几乎让他情绪失控。
“你小子……多多小心!”
田之雄拉开房门,大步走出书房。进门时的那个青年已守在门口,替他打开大门,一言不发送他下了楼。
那辆接他来的小汽车静静停在公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