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禹门口拐出个狰狞的弯,干涸的河床上裂着丈许宽的口子,像被巨斧劈开的伤疤。张新成的马蹄陷在龟裂的淤泥里,惊起几只啄食腐尸的秃鹫。远处土坡上,有个老农正用陶罐接石缝渗出的泥浆,浑浊的水里浮着蝌蚪状的赤虫。
\"军爷行行好...\"骨瘦如柴的孩童突然抱住马腿,掌心朝上时露出溃烂的冻疮,\"俺娘说喝过符水就能见着白面馍。\"孩子颈间挂的\"避瘟符\",黄纸边角印着范氏票号的暗记。
当大军开进平阳府,焦糊味混着尸臭扑面而来。城门处悬着三具\"通贼\"的尸首,脚牌上的罪名却是\"私藏黍米半升\"。守城兵丁的锁子甲下露出绫罗内衬,腰刀柄上嵌着辽东东珠——这都是用饥民血肉换来的走私货。
范氏大宅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塌时,张新成靴底粘着门外乞妇的眼泪。这妇人刚用草席裹了饿殍,婴儿襁褓里掉出半块观音土饼,饼上还留着牙印。
\"将军请看。\"亲卫劈开粮仓铜锁,霉变的陈米堆里窜出硕鼠,鼠尾系着户部\"常平仓\"的封条。地窖暗门后的密室,整墙的《九边军资图》正对着女真萨满祭坛,祭台上供着镶蓝旗旗主的多尔衮生辰八字。
在范永斗书房,雕花地砖下埋着口铸铁箱子。撬开时窜出股腐臭味,里面是成捆的《盐引勘合》,每张都盖着已故三边总督杨鹤的官印。最底下压着本《崇祯五年赈灾实录》,空白处密密麻麻记着:
\"太原府领赈银八万两,实发霉米二百石。\"
\"平阳府征丁八千修渠,青壮皆贩与蒙古为奴。\"
在介休城隍庙前,张新成撞见个往功德箱塞枯骨的老妪。那骨头裹着破衣,依稀能辨出是孩童身形。
\"范老爷说捐根骨头,来世能投胎当少爷。\"老妪咧开没牙的嘴,从怀里掏出个彩绘泥人,\"俺孙儿换的,说是河间府匠人捏的。\"泥人底座刻着\"宣府军械所制\",颜料里掺着火药粉末。
城外乱葬岗,饿殍堆里爬出个疯癫书生。这人攥着半卷《论语》,书页间粘着发黑的血迹:\"去岁大旱,范家说替圣上收'忠义粮'...赵举人带着乡亲跪在祠堂前,他们放恶犬...犬牙上镶着银,刻'皇商'二字...\"
最揪心的是在汾河渡口,船夫指着岸边白骨泣告:\"这些是运盐船的纤夫,范家在他们脚踝烙铁印。上月河水结冰,东家嫌破冰费银钱,逼人跳进冰窟窿用身子化开...\"说着掀起裤管,溃烂的皮肉里嵌着生锈的镣铐。
突袭范氏老巢那夜,张新成先断了西山煤道。当私兵举着火把从密道涌出时,他徒手掀翻满载火油的煤车,烈焰顺着地道灌入地下银库。熔化的银水裹着密信从排水口溢出,冷却后显露出宣大总督与喀尔喀部的盟约。
范永斗被擒于藏经阁夹墙,正试图焚毁《晋商通虏实录》。书页间飘落张发黄的婚书,新娘竟是已故懿安皇后的贴身宫女。陪嫁清单里赫然列着\"辽东舆图十二卷,蓟镇炮台详册\"。
\"将军可知为何九边军士饥寒交迫?\"范永斗突然癫笑,扯开锦袍露出满身刺青,\"每石军粮抽五斗养私兵,三斗贿朝臣,剩下二斗掺三成沙土——这账本在洪承畴书房暗格里!\"
查封八大晋商那日,张新成在太原府衙前支起十口铁锅。当金黄的粟米粥香飘过残破的城墙,饿殍堆里伸出无数枯枝般的手。有个盲眼老翁颤巍巍捧碗,忽然跪地嚎啕:\"这米...这米没掺观音土啊!\"
在祁县乔家地窖,搜出三百车预备运往蒙古的精铁。张新成当即下令全部改铸农具,铁匠铺的锤声第一次为百姓而响。有个赤脚少年偷了把镰刀,被擒时哭喊:\"俺娘说有了这个,就能割榆树皮不伤手...\"
最震撼的是在太谷孔家,密室墙壁用《论语》雕版铺就。撬开夹层,里面塞满刻着女真文的《农政全书》,每一页节气注解都改成了边关换防时辰。藏书楼暗格里还有套《崇祯历书》,日食月食旁批注着\"起事吉时\"。
临行前夜,张新成在平阳城头遇见个打更人。老者指着星斗稀疏的夜空:\"去岁荧惑守心,范家说这是要换天子。可昨夜老汉见紫微星亮了——\"他掀开更锣,底层藏着半块没被收走的\"忠义粮\"木牌,\"将军便是那颗将星啊!\"
黄河渡口,曾被范家强征为纤夫的百姓自发组成船队。他们拆下脚镣铸成船锚,有个汉子抹着泪说:\"这锚沉到河底,叫阎王爷看看晋商造的孽!\"船过禹门口时,有人将范家的田契地册撒入激流,纸页顷刻被怒涛撕碎。
当大军凯旋时,有个总角小儿追着队伍唱起童谣:\"范家粮满仓,饿殍铺满床;张将军挥刀,白馍十里香...\"清脆的童声回荡在龟裂的黄土高坡上,惊起一群啄食草根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泛起鱼肚白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