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知道了我同你的关系,知道……我为你做过的事。”
姜梨秀眉蹙紧,“他不是最看重你这个孙子,不是对你青睐有加吗?”
陆悬极淡地笑了声,“那又如何?对他来说,子孙算什么,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权势,比陆家家族长兴更重要。”
他手上沾了陆家人的血,又让他同齐王、林家关系破裂,动摇他在朝堂的地位,陆修元要杀他,再正常不过。
什么子孙,陆家最不缺的就是子孙。
他从来都只是陆修元驱使的棋子,一个他以为掌握住,就能让陆家再屹立几十年的棋子。
只可惜,他陆悬生来就不是听话的种。
“阿梨,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路的。”他在她面前如是说。
期望她能恨陆家的同时,能少一点点对他的恨。
姜梨自然瞧出他隐含祈盼的眼,她错开视线,“我祖母呢?她现在在哪里?”
“先前是同……你赶出去的那个婢女在一处,前些日子我得知后,让人把她送进揽月楼休养。那个地方出入严苛,应当暂时无碍。”陆悬垂睫。
其实真实情况他还是没敢说。
那老夫人本来身体就不行,章序给的期限最多两年。
经此一番变故加上姜梨的失踪,她的状态……并不好。
姜梨心下稍松,再不想同他说什么,转过身往车壁靠去,就那么望着车窗外,阳光树影自她眼中飞快掠过,她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进去。
陆悬默了瞬,起身半跪到她身前,拉她的手,“阿梨,你放心,不管你要做什么,哥哥都会帮你。”
把姜梨祖母安顿好之后,剩下那些他是没管的。
他只想和姜梨去江都安稳生活。
至于陆悬,让他就那么死掉好了。
甚至于老夫人,也是他反复权衡后,迫于害怕姜梨有一日突然想起过去,害怕她质问才插手。
他其实更想要的是抛下一切人和事,就此销声匿迹。
可眼下,既要回去,那先前的账自然得清算。
祖父既先动了手,就别怪他手下无情。
姜梨没有理他,只是幽幽地望着外面。
次日入夜,马车终于行到京郊三十里外,笔耕等人早已候在那儿。
看陆悬探出身,笔耕激动地眼眶发热,缓了瞬,才恭声禀告:“大人,刚解决掉一批。”
他们这些人一聚集到郊外,陆修元显然察觉到什么,立马派人过来,意图伏击。
可惜,他们早有防备,将那群人绞杀殆尽。
“做的不错。”陆悬点头,负手站在车头,“从现在起,你们负责护卫马车里的人,但凡她伤到毫发……”
他扫过众人,无需再多说什么,底下的人已经能感受到他冷酷的杀意。
“是!”
笔耕抿紧唇,不用想,也晓得里面坐的是谁。
没想到姜梨还活着,大人仍旧同她在一起。
想到前段时日,大人动了暗哨所的印信,却没有主动联络他,亦没有回京都反扑老太爷,他就后怕。
那会儿大人……是不想再回京都吧?又是为了她?
“阿梨,现在去揽月楼吗?”陆悬掀开马车帘,柔声问道。
姜梨静水一样的眸子起了丝涟漪,“嗯。”
其实她是害怕的,害怕如何向祖母交待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但比起害怕,她更想知道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她迫切地想她。
松枝没了,她就只剩下祖母了。
揽月楼,雅间。
压抑的咳嗽声一阵又一阵传来。
床榻上靠坐着的老者满头白发,一声剧烈的咳喘后,她拿开捂嘴的帕子放到一边。
婢女端着药推门进去,看到帕子上又是一捧鲜血,眼眶立马红了,“药好了,您老人家快喝。”
“喝不喝都无所谓了。”姜老夫人面容愁苦,“若不是还惦记着阿梨,怕她回来见不着我要哭,我这副病体早该走了。”
“老夫人,您不能这样想!”婢女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您得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否则姑娘若回来看到您这样,肯定伤心坏了。”
姜老夫人眼里淌出两行泪,“她去哪儿了呢?我的阿梨到底去哪儿呢,怎么还不回来,她最孝顺的,最见不得我难过,不能这么久不回来啊……”
“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在了?
婢女再不忍看她的样子,埋下头抹眼泪。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
婢女扭头看去,霎时愣住,反应过来后站起身,激动到语无伦次,“老夫人,老夫人!来了,回来了!”
姜梨看见小桃,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目光落到床榻上。
榻上老人惊坐起身,双手往前伸,“阿梨!”
姜梨瞳孔放大,连呼吸都停摆了,无法言说的痛涨满胸口,她瞬间泪如雨下。
“阿梨?”老夫人又唤了声,犹疑地声音。
姜梨痛哭出声,下一瞬冲过去扑跪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祖母,是我,是阿梨,阿梨回来了……”
老夫人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旋即一把揽住她失声痛哭。
祖孙抱在一起,双双哭得撕心裂肺。
陆悬站在门边,握紧拳头不敢上前,亦不敢发出声响。
月牙巷被闯入烧杀,姜梨失踪,老夫人伤心过度,哭瞎了眼,已然看不见他的存在。
“祖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梨让您担心了。”姜梨哽咽,小脸上满是眼泪。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我真怕等不到你啊……”
老人半黑的发已然全白,像一堆雪倒在上面,还有微勾的脊背,无一处不显出苍老。
最要姜梨命的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原来多炯亮,连她藏着的手背上的伤口都能看出的啊。
短短时日,天差地别。
“……祖母,事到如今,有些事阿梨必须要向您坦白了。”她沉吸一口气,止住翻腾的泪意。
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然没有瞒的必要。
大不了,祖孙死在一块儿就是。
老夫人的手猛然一抖。
“其实当初我坚持要来京都,是因为……”
往日所有以一种绝对轻柔的声音说出来。
老夫人的身子逐渐僵硬,被蜡泥封住似的。
“对不起祖母。”姜梨伏跪着,久久不起,“阿梨……早就不是您眼中纯稚的孙女。”
“从我清醒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变了。我做过太多坏事,甚至还连累了周妈妈,松枝,还有您……”
“我对不起您!”
老夫人混浊的老眼流出泪,她怔怔望着虚空,忽然痛哭失声。
“这是老天没长眼啊……”
“我们姜家乐善好施,从不曾做坏事。就因为挡了当官的道,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我拜了几十年的佛,就拜出这么个结果吗?!”
姜梨脊背深躬,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那双手在颤抖,在拼命压抑着满腔激荡的恨。
“阿梨!”
老夫人突然摸找姜梨,眼看就要翻下床,姜梨忙膝行上前,握住她的手,“祖母您说,您要如何骂我打我,阿梨绝不反抗!”
“我的阿梨,祖母心疼你还来不及,怎还舍得骂你打你。”
老夫人揽她进怀里,摸索着替她擦眼泪。
“都是那群恶鬼的错!是他们害了你爹娘,害了你!否则……我阿梨现在还不知过得有多自在,哪里需要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些!”
姜梨微怔,旋即伏到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悬远远瞧着,心疼得一抽一抽。
即便建阳茶改不是他的主意,可他终究姓陆,吃陆家的米,用陆家的银子长大。
他感到恐惧,恐惧这样的伤害,如何才能抚平。
他亦害怕,害怕终于抚不平。
“阿梨,你要做什么就去做!”老夫人空寂寂的眼望向她,“你自小随你父亲,聪明、有主见,不像祖母,懦弱、无能,还无知。”
“祖母!”
老夫人摇头,满面是痛,“我何尝不知你爹娘的死有问题,可我没有能力去弄清楚真相。我只想着把你安稳带大,看你嫁个好人家,后半生平平安安。”
“为人母,祖母不够好。”
“可我知道,你不一样,你自小同其他姑娘就不一样。你有血性、有韧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便我能拦得了你一时,也拦不住你一世。”
“等我撒手人寰,你仍然会去做你想做的。”
“既如此,那便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去做。也好过……好过我日日惦念,怕死……也不能瞑目。”
姜梨闭眼,眼泪珠串一样往下掉。
她紧紧抱住老夫人,亦被对方紧紧抱住。
陆悬望着,忽然转身出了去。
阿梨不会想这个时候他还在的。
一直到后半夜,姜梨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陆悬负手站在栏杆处看着外头无垠夜色。
听到动静,立马转过身。
小桃蹲在墙角打瞌睡,亦被惊醒,她噌地站起来,惴惴不安地瞥看姜梨。
“祖母说她躲在密道里,躲了很长时间,是你救了她?”姜梨望着小桃。
小桃有些羞怯,“奴婢……奴婢瞧见有许多蒙面人进了巷子,听到刀剑声,心里……害怕,没敢进去,直到人都走了,才悄悄进去的。”
似乎是想到当时的场景,她眸中还带着惊恐,“院子里好多尸体,房子着火了。奴婢在后院找到……找到松枝姑娘,她满身是血,已经快不行了,手往芭蕉树下的大石头那儿指,说老夫人藏在下面,奴婢就……”
姜梨闭眼,垂在身侧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
那些人一窝蜂冲进院子,陈安他们拼死抵抗,松枝眼看情况不对,拉着祖母往后院躲。
有两条密道的,一个在书架后,一个在石头缝下。
那傻丫头一定是不想泄露她的房间与外院相通的秘密,所以才选择石头下的。
至于她自己,为了封住洞口,必须得留下来。
怎么这么傻?
从前逗她说傻,怎么关键时候就真的犯傻!
什么名声秘密能比得上命重要?!
若能换她的命,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闺中私会男人,又怎么样?!
“阿梨……”陆悬站到她身后,轻唤了声。
姜梨睁开眼看向小桃,微微弯唇,“谢谢你。”
她知道这个小丫头自从周妈妈死后,一直在巷子周围徘徊。
她赶过很多回,直到清明祭奠周妈妈时,小丫头提醒她,后来才放任没管。
没想到,这回竟是她救了祖母。
世间的因缘当真奇妙。
小桃受宠若惊,忙摆手,“奴婢不敢当,奴婢……应该的。”
周妈妈特地炖汤给她补,还为救她而死。
她打小被卖身成奴,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她无以为报的。
“你可愿留在我祖母身边照顾?”
“愿意,奴婢愿意的!”小桃重重点头。
反正她已经无家可归,能照顾老夫人赎罪,她千百个情愿。
姜梨低“嗯”了声,“那往后便麻烦你了。”
说完抬步朝楼梯走去。
小桃拧着手指,抿唇笑看她背影。
却忽觉旁侧有一道逼人的视线,一抬头,见陆悬正神色凉凉看着她,心里一抽,忙低头转身跑进屋子里。
陆悬心里颇不快活,一个小婢女,作什么羞答答地看着姜梨。
“哥哥,过来。”
轻轻软软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
陆悬大步跟上去,拥住她肩背,“怎么了?”
姜梨抬头,竟冲他笑了笑。
陆悬有些痴地望着,许久无法回神。
*
九月的山上,清晨,雾气笼罩。
早起扫地的小沙弥脑袋尚未清醒,拖着扫把往寺庙前庭去。
雾太重,沙弥光顾着打哈欠没留意脚下,忽被什么绊得扑倒,连带着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往下掉。
小沙弥吓得魂飞魄散,缓了好一会儿,才斜着眼睛看过去,竟是一只宝箱倾倒在地,里头金银珠宝洒下许多,黄的金子、红的珊瑚、绿的翡翠……
沙弥呆住,这时才抬头看去,竟见浓雾底下,模模糊糊似摆了满庭院的宝箱。
他好奇心起,试着去开那些箱子,入目的刹那,眼都直了。
全是宝贝,太多太多的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