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寺其实并不算什么恢弘壮阔的大喇嘛庙,它看起来甚至有点破败。
非常小的单扇打开的门,木头门只有半个人宽,进去后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
庭院之后,就是铺展开去的,仿佛一条不断向上的台阶式的狭长建筑带。
整体而言,是依山而建,房屋向上延伸,仿佛看不到头,如此一看,倒也有几分壮观的架势。
越往深处,建筑就越古老,有些因为太久没有修葺,而显出残破。
老喇嘛带他们来的这个院子,就是位置比较“深”的院落之一,可这里却没有残破废弃的痕迹。
——有人在对这个院子进行专门的维护和打理。
托张麒麟的福,这次凌越有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饮食上没有无邪做的那么可口,倒也不至于太糟糕。
大概还是因为有张麒麟在吧。
按照张麒麟之前的说法,这座喇嘛庙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他们张家的祖产。
“张麒麟,你想过要在这里出家吗?”这个问题,还是被凌越在某次一起吃饭的时候问了出来。
正在吃饭的张麒麟默默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她的思维是有些跳跃的。
不过这种情况,通常会出现在她心情还不错的时候。
其实张麒麟的心情也不错。
虽然从表情神态上,基本看不出来。
对此,张麒麟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摇头道:“不记得了。”
或许有过。
但至少现在没有。
大概是提前有康巴落族的人来过,老喇嘛从那里得知了凌越的“身份”,难得暂时舍弃了一些修行者的原则,体贴周到地特意关心起了他这边的饮食。
张麒麟是没有口腹之欲的,食物对他来说,就是维持身体活动的能量。
即便没有以往来这里的记忆,但张麒麟大致也能猜到,自己的日常饮食无非就是和庙里其他喇嘛一样的酥油糌粑。
顶多添些肉食。
但绝不至于是今日这种在藏地喇嘛庙里吃汉餐的规格。
张麒麟轻易就能想象到,乍然得知消息的老喇嘛,该是如何辗转深思,然后派人连夜冒雪赶去山下,请来汉人师傅等在后厨严阵以待的。
因为要等星星,两人在喇嘛庙里停留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大雪终于停了,傍晚时还看到了映得雪山璀璨绚烂的晚霞。
凌越再次坐在曾经看雪的那个屋顶上,换了个面朝的方向,屈膝双手环抱,脑袋懒洋洋地枕在胳膊上。
歪头看西边的晚霞。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虽然这里没有澄澈平静的江水,但满眼皆白的积雪也称得上如白练挂彩,美轮美奂。
看了一会儿,凌越又转开视线,去看喇嘛庙门外悬崖下,在春日来临时,会开出一片花海的山谷。
现在还是白茫茫一片,丝毫看不出积雪下藏了那么多静静等待发芽抽苗,舒展花苞的种子。
一直到霞光尽敛,耀眼的绚丽被深沉的银白墨蓝替换。
星辰又陆续被点亮,凌越才从屋顶上跳下来。
看着下面不知站了多久的张麒麟,轻声问他:“看到你要找的星空了吗?”
张麒麟微微合眸,缓了几个呼吸,才重新睁开眼睛。
眼底却依旧残留着某种温柔的眷恋,他看着凌越,轻轻点了下头,说到:“是我的母亲。”
凌越没想到他会把藏在这片星空里的记忆告诉她,毕竟这段记忆被他小心翼翼的珍藏着,就连未来的自己是否有资格再次拥有它,都要接受他挑剔的审判。
不过这个话题,确实非常容易触动人的灵魂。
尽管凌越对此其实并不能产生什么共鸣。
因为她从有记忆开始,被人刻在她骨头上,灵魂里的,就是血腥和杀戮。
是王爷告诉她,她是人。
人是什么样的?
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曾经是凌越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面对张麒麟说完后,依旧没有转开的视线,凌越想了想,非常有同伴爱地询问:“你想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吗?”
人总会在某些时候,对剖析自我,追溯自我这类话题,充满了分享欲。
虽不理解,但表尊重。
张麒麟确实想跟她说,但是看清凌越的眼神澄澈清透,如一汪秋日寒潭中的泉水。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位上师说:你不能是一块石头。
凌越不是石头。
但她的心,是一池秋水。
至少在面对他,或者说,面对“母亲”这个话题的时候。
前一个猜测,让张麒麟心里沉得如同压里一块石头。
后一个猜测,又让张麒麟心里的石头化作一把匕首。
便是这时候,张麒麟蓦然想起了另一个自己所说的,凌越是无邪在等的人。
凌越已经仰头看向了星空。
她的侧脸落在张麒麟的眼里,既明亮,又晦暗。
第二天,张麒麟带着凌越去了喇嘛庙所在雪山的深处。
那里有一片藏海花花田。
虽然还没有到春天,凌越依旧看到了一片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海。
张麒麟说,花海下埋葬着他的母亲,白玛。
在这里,凌越听到了昨晚上没能听到的那段曾经。
在冰冷中熬过漫长的沉眠,怀抱着未知的期望,等待着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找来的孩子。
最终,也只有三天的呼吸和心跳,让自己的孩子感受到她的爱。
凌越看着这片花海,忽然对张麒麟说:“你一定更像你母亲。”
他们的本质,是如此的相似。
真神奇。
张麒麟看着这片花海,抿出一抹浅笑。
阿妈,她叫凌越。
————
凌越和张麒麟离开了喇嘛庙。
两人运气还算不错,如果再下一场大雪,今年墨脱就该提前封山了。
这会儿他们还能直接乘坐客车离开。
接下来,他们要去塔木陀。
又是一个两千多公里的奔波。
凌越忽然明白张麒麟不需要一个固定的“家”的原因了,因为他以往的人生,大概率就是像这样,不是在某处下地,就是在去某处的路上。
思及此,凌越忍不住感慨:“张麒麟,幸好你一把年纪了还没有老婆孩子。”
要不然就这趋势,不是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就是老婆丢下孩子跑了。
客车上,坐在他们前面一排靠窗位置的乘客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水被呛到的咳嗽声。
一边使劲咳嗽,一边还忍不住扭头斜眼来看坐在最后一排的凌越和张麒麟。
大概是想要看看有此发言的人究竟长什么样,被评价为“一把年纪还没老婆孩子”是件幸运事的当事人长什么样。
结果一看,此人不仅眼神里,连脸上都带出了一种深陷种种揣测不可自拔的神色。
也不知道都在猜测些什么。
凌越有一点点好奇。
但面对张麒麟看过来的视线,凌越乖觉地没有让此次乌龙事件继续发展出新的剧情。
只不过前排大哥也不知道是抵不过内心的好奇,还是本性就爱八卦。
过了一会儿,这位大哥居然无视了张麒麟那张冷淡脸,扭着腰转头试图跟他搭讪:“小哥,你们是从哪来的啊?不是墨脱本地人吧?这肤色一瞧就不是。”
张麒麟半垂眼眸,似睡非睡。
大哥有点尴尬,就把视线转向凌越。
然而凌越早有预料,已经提前双手揣兜,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大哥:“……”
大哥不死心,继续跟张麒麟说话:“小哥,旁边这是你妹子吧?我家妹子当年也老爱这么戳我心窝子,不过我看你还年轻着呢,长得还这么俊,以后肯定能娶到老婆,再生好几个娃娃!”
这次张麒麟终于睁开了眼睛,还给予了回应。
却非常简短:“不是。”
听得大哥一头雾水:“什么不是?”
张麒麟说:“不是妹子。”
大哥愣了愣,看看凌越,又看看张麒麟,突然露出了一个“我懂了”的微妙笑容:“哦——哈哈,是我打扰二位了,不过你们俩长得这么好看,以后生的孩子那得漂亮成啥样啊!简直不敢想!”
张麒麟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这方面的问题。
不过他不认为自己思考的是“自己和凌越的孩子”这种绝无可能的事,而是想,如果凌越以后真的生了孩子,孩子会不会长得像她小时候的模样。
大约是人无聊了,就很容易思维跟着听到的话跑偏。
凌越也在想小孩的事。
她就挺敢想的,想象着张麒麟眉眼之间哪些地方遗传给孩子更合适。
但也只是想想,聊以玩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