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邪气是怎么染上的?”
此时山谷中传来雷霆之声,轰轰隆隆震得地动山摇,成千上万的铁骑如洪流般滚滚而来,淹没了月娥问黑影李杰的声音。
李杰没有听到,他只听到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似在从他心上踩过。
“快走,辽军来了。”黑影李杰焦急地喊道。
“往哪里走?”月娥惊慌地问。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恢弘气势,压迫得人不知往哪里挪脚。
黑影李杰一指旁边的山峰:“往那山上去。”
那山上草木不生,全是奇形怪状的乱石,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的怪石在仰望天空,有的怪石高耸入云似要穿空一般,无处可下脚。月娥咬着牙,忍着断臂处的锥心巨痛,跟随黑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上踩,脚下的石头坚硬无比,硌得脚底起了血泡,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她痛得四肢乏力,头昏眼花,再也爬不动了,靠着一块怪石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
“娘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被辽军捉住,你永远也出不去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再走…也是死…”月娥气喘如牛,眼冒金花。她想,自己不行了,很快就会倒下,不知还会不会醒来,若是醒来后又是在哪里。
李杰急得焦头烂额,影子在地上来回不停地打转。眼看着几个辽兵就追上来了,突然,跑在最前面的辽兵边追边伏下身去舔地上的血迹,一路追,一路舔,兴奋得“哇哇”大叫。两个辽兵为了争舔地上的一滴血大打出手,行动慢了许多。
“娘子,我背你跑吧。”黑影李杰考虑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总比看着娘子被辽兵吃掉,消散在这里强吧。
他在月娥面前现了身,蹲下了身子。那是一个身无寸缕,一个窟窿眼接着一个窟窿眼的残破身体。一只脚被砍断了,半边脑袋削没了,身上流满了污血,瘦如纸片,这就是他临死时前的样子,悲壮而惨烈。
月娥难过得低声哭泣,这就是为国而战死疆场的壮士,他将生前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故国。自己来到此处,若是能救得一人离苦,也不枉遭受这一番罪。月娥将剩下的一只手臂毫不嫌弃地搭在了那个只剩骨架,硌得人厉害的肩上。李杰背起她如一道风向山上跑去。
“愿尽我所有,换他一身锦衣,相貌英武,身体健壮,回到他最好的年华。”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月娥闭着眼睛丝毫不为所动,心中含悲默默发愿,净念大慈大悲菩萨名号。
世间万物,皆由心想生。
山顶云雾缭绕,仰望天空如此接近,天就是山,山就是天,月娥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山上。白云朵朵从眼前飘过,有的云朵里有山峦叠翠,有的云朵里还有河池瀑布。
李杰放下她来,低着头急促不安道:“对不起,我这个样子惊吓了娘子。”
月娥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惊讶地一愣,随即笑而不语,黑珍珠般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了璀璨的光芒。她眉眼弯弯,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指着不远处传来的流水声道:“你去那边瞧瞧。”
李杰迷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往流水的方向走去。溪水温柔恬静,像在等着他的到来。他蹲下身去,想掬起一捧水,看见清澈见底的池水倒映着一个相貌堂堂的儿郎。浓眉大眼,面容红润饱满,身体康健威武,布巾束起浓密的墨发,一身藏青色锦袍,他瞬间就愣住了。这是他十八岁从军时的模样,最好的年华。泪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双眼,再也回不去的往事历历在目。他想起了善良的爹娘,想起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少爷,想起了一直跟随他的那匹身负重伤的战马…
天地以此为界,阴阳就此分隔,他抬起袖袍遮面而泣,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得天昏地暗。许久,月娥轻轻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温声道:“过去已去不可得,现在即将过去也不可得,世间万物生生灭灭皆不可得,何必执念于不可得的幻相呢。”
李杰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望向她,千年岁月不过霎那,白驹过隙,不过弹指一挥间,他懂了。这个给他新生的人,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于山巅之上,即之亦温。这是一张在他心中最美的脸,庄严纯净,温暖慈爱,让人不由得想亲近。他伸开双臂抱住了她,温柔有尺,他想不要尺度。他跪下身去将头埋在她膝间喃喃道:“娘子,愿来世,我们还能相见。”
“有缘总会相见的,不管以何种形式。”
李杰抬起泪眼,急忙跃起,距离月娥一尺远,他是阴身,阴气不能过多侵蚀娘子。他黯然指着前方雾气腾腾中隐约的一块大石头,轻声道:“那是溟地界碑,我不能陪你过去了。走过了它,你就回去了”。
“好,我知道了,你也快些去吧,不要误了时辰。”
李杰温顺地点点头,身体慢慢虚化,他紧紧盯着月娥的脸,不舍得眨半分眼晴。
“生灭无生生不生,乐帮那肯禁人行,谁知万丈红尘里,菡萏花开月正明…”月娥轻声念着,为他送行。
李杰完全消失了,月娥开始往界碑处走去。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极具诱惑力,她艰难地咽一下渴得冒烟的喉咙。断臂失血过多,又沾了些李杰的阴气,两腿虚软无力,口干舌燥,好想喝几口水解解渴,补充点体力。
尼玛,这破地儿喝几口水可以吧?心里这么一想,脚就不听使唤地往溪水边去了。
小河沟清澈见底,在悦耳欢快地流淌,水面像镜子一样透明,清晰地倒映着天上的朵朵白云,河边的青青水草,远处的浅浅山脉。月娥单手掬起河水喝了一口,清凉甘甜,沁人心肺。忍不住又喝了几口,冒烟的嗓子得到舒解。
她站起身来,突然看到眼前的河水翻滚打旋,变成了血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昏暗无边。
月娥不知,这溟河之水至阴至邪,阴魂可以畅饮,阳人喝了就会阴邪侵体。此时,她感到身体里有万虫噬心,痛苦难忍。她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虚汗琳漓。
尼玛,我错了,这是溟地,什么都不能喝,不能吃。天啊,该怎么办呢。她伏在地上痛得打滚,也没忘搜肠刮肚想办法,想咒语,然后忍住疼痛低声念起解怨咒。
阴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地刮来,刮得人睁不开眼,像有千军万马奔扑而来。
“哈哈哈…死婢子,终于找到你啦!”一声魔鬼的桀桀怪叫空洞地传来。
月娥抬头一看,竟是死去的辽军先锋官斯柯旱,正在猖狂地大笑。他身上是冲天的煞气,破烂的身体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向外流着黑血,恶心恐怖。
月娥惊惧得“嗖”地一下立马站起身来,连连后退。惶恐不安使她微微发着抖,紧绷着神经,强行镇定地看着这个恶鬼。
斯柯旱举起夺命弯刀,丑陋的黑脸上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像毒蛇一样盯着她,口里发出嘶嘶的怪叫,步步向她逼来。月娥往后退了几步,发现前后左右全都是辽兵,层层将她包围起来,插翅也难逃。
“死婢子,还命来!”
凶狠的斯柯旱正要一刀砍下,一股浓郁的肉香直扑鼻翼,他贪婪地咽下一口哈喇子,喉咙处发出咕咕的声响,忍不住张开恶臭扑鼻的大嘴就向月娥咬来。四周的辽兵也闻到肉香,流着口水,争相拥上去抢食。
“嗡阿吽…”一道金光弹开了群鬼。
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月娥第六识的自然反应,不由自主地念出了灵性最强音。这个咒语是天地间至纯至阳至正的真理,可破一切阴邪。
咒语声毕,斯柯旱和辽兵即刻现在面前,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咒语声起,斯柯旱和辽兵忌惮地急忙退后避开。如此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娥精疲力尽,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总有力竭之时。她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也有些涣散,嘴巴却不敢停下来。
突然,被咒语逼在远处的辽军全都跪下了,他们如夜枭般桀桀怪叫的声音整齐划一在呼喊:“恭迎王爷驾到!”
月娥稍微得以喘息,刚换一口气,那辽王已立在她面前。
强大的阴气和煞气压迫得四周草木皆已枯萎黑化,压迫得月娥气息不稳,喘气都感到胸口疼痛。那是杀人如麻的人身上才有的万千怨气。
辽王身着黑犀铠甲,一张血迹斑斑的脸上眼睛成了两个黑窟窿,里面爬进爬出许多白色蛆虫。鼻子,嘴巴都没了,全是腐烂的血肉,青黑的獠牙完全裸露在腐肉上。
月娥恐惧地看了他一眼,打着干呕,恶心得想吐,吓得思维也停顿了片刻。
辽王阴恻恻地盯着她不转眼,心思暗动。这个死丫头的相貌在人间也是不可方物,更稀罕的是灵性纯净香甜,若食之必遭天遣反噬,须得先污了她,才可有大用。
斯柯旱对月娥恨之入骨,巴不得早一点吃到她香甜的肉,那怕喝一口汤也行。见王爷静静立着,迟迟不动手。他大步上前去跪在辽王面前,发出桀桀怪声问:“大王,如何处治她?”
“押去府邸施刑。”
“你是何人?”月娥惊骇得直打颤,弱弱地问。与这个鬼怪也有怨仇?是怎么召惹上他的?
“大王名讳,岂是你这死婢子问的。”斯柯旱厉声喝道。他瞪着血红的两个窟窿眼,怨毒阴狠地盯着眼前的鲜肉,恨不得先撕咬下一块来解解馋。
月娥惨白着脸,心跳如鼓,偏过头去不看他。
“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个明白,本王是耶律保光。”辽王阴森森的声音空洞地穿过月娥耳膜。
自己征战沙场十几年,亲手建立起了强大的辽国,挥戈南下,灭了宋国指日可待。没想到在自己生前的最后一战中,竟在此女手中翻盘了,他惨败得彻彻底底,命都丢了。他不甘心呀!死不暝目。
耶律保光虚空一抓,一个黑铁囚笼就凭空出现在月娥面前。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倒吊起来,月娥惊慌失措地发出惨叫:“放开我…放我下来…”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间女子,在可怕的魔鬼面前,除了惊慌恐惧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周身疼痛难忍,拚命地不断挣扎,“哐啷”一声跌进了囚笼里。
“哈哈哈…”耶律保光阴恻侧地仰天大笑。
囚笼乃溟河之水侵蚀了万年的氓山寒铁所铸,坚不可摧,笼子里全是冤魂的浊气和阴气。月娥周身跌得散架一般,又感得噬人的寒气如万剑穿身,痛不堪言。三魂七魄在分分合合,她虚弱不堪的身体奄奄一息,不敢有半点分神,还剩的一点心力全部用于守住自己的魂魄,不让它们分离。魂魄分合如碎骨之痛,痛得她在笼子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时间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脑海里空白一片。
两只小鬼抬着囚笼跑得飞快,腾云驾雾一般,很快就在一处山洞门前停下。
斯柯旱在洞口边等着辽王下令,盼着将月娥拖去煮了,自己要寸步不离地守在锅边,分食一碗肉。想到那香喷喷的鲜肉,他口水直流。
辽王看着他的垂涎样,森森一笑,獠牙长出半尺。吓得斯柯旱心惊肉跳,赶紧跪下,伏在地上,又不知哪里做错了,战战兢兢道:“大王,属下错了,求大王饶恕!”
大王一怒,可噬啖鬼魂。
“汝等死鬼莫要在本王跟前添堵,还不退去”。
斯柯旱和候在洞口的群鬼闻言,立即隐去,如一阵风无影无踪。
辽王对抬笼的小鬼道:“将囚笼抬进洞府去。”
洞中到处都是散落的累累白骨,浊气熏天,恐怖狰狞的鬼影时隐时现,一排排骷髅头点着绿幽幽的光,瘆得人头皮发麻。
走了一段路,小鬼放下囚笼。
“啊…呜呜…”月娥听到了女子们凄惨的号泣声,在四周石壁上,此起彼伏地空洞回响。
“哈哈哈…”辽王耶律保光在厉声狂笑。
她颤栗地睁开眼看去,坐在虎皮榻上的辽王双手沾满鲜血,身边和脚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几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有的鲜血淋淋,在奄奄一息地蠕动,有的缺胳膊断腿的一动不动,已死去。她吓得心脏猛地紧缩,窒息了几秒,将头埋下不敢再看。
耶律保光黑洞洞的窟窿眼发出绿幽幽如毒蛇般的凶光地盯着笼子,阴冷地问:“你怕了?那就向本王求饶吧。”
月娥默不作声。怕与不怕有什么两样呢,向魔鬼求饶有用吗?
耶律保光邪魅地偏过头,玩味地看着囚笼里的这个女子,想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像其它女人那样崩溃。他半躺在榻上,顺手将榻上的女人甩了出去。那女人被甩在一堆白骨上发出:“呜呜…啊啊…”的痛苦哽咽声,很快就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