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毕,宗寿请来中大夫议事,议如何安置城内贫民。
都城贫民长久被忽视,生死无人在意,一朝将他们放在明面,自是得顾及“人和”,妥善解决人事。
新建闾里不是难事,难的是闾里在哪儿建,以及如何为贫民们寻条出路。
所谓出路,直白说,便是予他们田地。
都城及其周边的田地向来贵,也向来有主,予贫民们田地涉及诸多利益,可不得好好商议。
宗寿现如今无意树敌,田地不便从权贵手中夺,而大地主与大工商主背后也多有权贵身影,他们的田地同样不便擅动。
如此一来,田地要么是从宗氏取,要么是从皇室取。
若宗寿真想慷宗氏之慨,就无需请人议事。
且,若取宗氏的田地予贫民,无异是与至尊夺民心,宗寿不至做此事倍功半的蠢事。
议事,实则议的是,属于皇室的哪处田地能予贫民,或说,上林苑的哪处地方适宜划归贫民。
(注:上林苑是规模巨大的园林,据估,西汉时实际面积2460平方公里,而当时长安城面积仅40平方公里。)
上林苑占地甚巨,自先帝朝起,因财政不堪重负,不断裁减管苑的官员,苑中太多田地已近荒废。
将几近荒废的田地划予贫民,即是妥善安置,也可使田地复耕,算得一举两得。
与中大夫商议好,宗寿带着黄梅酿去寻至尊。
私下里,不论涉及何事,宗寿待至尊总是先“动之以情”,这回情的媒介便是了黄梅酿。
来到至尊寝殿,与至尊对坐,宗寿显摆式的拿出袖中的黄梅酿,说是家中夫人特意为他备的,他呢,是特意匀出一壶与至尊品尝。
“匀出”二字说出,宗寿还颇有些不舍,至尊见状是不住地笑他痴情,又夸他有心。
笑纳后,问宗寿有何求,就当是抵了这壶酒。
宗寿顺着话,提出想携夫人去上林苑赏景,说夫人喜梅,家中梅园却不见花开,很是让夫人失望。
至尊闻言,仍是笑,笑宗寿情深,也笑宗寿求得太少。应允后,便又问宗寿可还有更大欲求,并且承诺他诸事皆可。
得此诺,贪心却无可匹配野心之人,可能当即就要将自己真实的欲求倾吐。
而宗寿,野心太过庞然,他的贪心反衬得微小。眼下的他,可说是不贪心,无私心。
得此诺,宗寿无半分犹豫,全然一副一心为公的模样,恳切问至尊能否将上林苑三垂(东西南三边)的苑地划给受灾贫民与平民。
退田于民是大事,若在以往,至尊不可能即刻应下,但这会儿赶了巧了,承诺既已先行,至尊稍作沉思,也真就应了宗寿。
不仅应了,心中还在想着该如何赏赐宗寿本人。
在至尊眼中心中,宗寿一心为他,再次为民,是再好不过的孩子,好孩子从不贪心,从无私心,那么长者就得为他谋划,毕竟不能伤好孩子的心啊。
圣意,于得宠的近臣而言,其实好懂。于宗寿,更是一眼看穿。
只宗寿所求不在赏赐,至尊的信重在他远胜过俗物,是以,看穿后的反应是委婉谢绝。
他说,先前防灾不是他有先见,是因家中夫人善心,同情老弱,敦促他照拂平民。
而他的照拂不过是出了些钱财,出力都是依仗大司农,如何能得赏?
如今赈灾,他更是钱财也未出,是至尊将苑地划与了平民们,他不过讨了巧,哪里又能得什么赏赐?
如此一通说完,宗寿又向至尊告罪,说他生于富贵之家,于民间事留心不足,先前防灾未能想及贫民群体,害得他们伤重颇深,言他难辞其咎。
他的话语中透着情真意切,至尊听了是满怀欣慰。至尊不在意贫民的死活,他是因着宗寿的仁心而感慨。
与至尊同辈的宗氏子弟,大多倨傲,无一人的仁心能赛过宗寿。
至尊不介意母族亲眷倨傲自大,他乐得纵容,但同时,他会因宗寿的不倨傲、仁心而更爱重宗寿。
世人,包括这天下的至尊,总是趋善避恶,喜善不喜恶。
宗寿在宗氏一众年长他的子弟中脱颖,除开父是宗嵱,除开他的能,也有他“最善”的缘故。
在至尊,贫民的命微不足道,宗寿因此向他告罪,他又哪里会怪罪,他只会更加喜爱宗寿。
明面允诺宗寿不会赐赏,心内却计划着下旨赏赐宗寿妻,夫妻一体,也就算得是变相赏赐宗寿。
至尊实在好懂,宗寿仍能猜出至尊心思,但这回不必再拒,他只当作不知,转而与至尊聊起宗氏族中事。
闲聊至亥时,至尊就寝,宗寿在殿内守卫,守至至尊熟睡,方去了偏殿歇息。
而漫长的腊月八,随着宗寿入梦,也终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