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仪问,可愿观她舞剑?
他自然愿,他如何会不愿呢?
纵使此前从未见过邈仪舞剑,宗寿也不难想见那该是何等风姿。
只他也心知,邈仪的剑舞当初是为以色事人所学,因此,即便他再是愿,却从未要求过邈仪为他舞剑。
他怕邈仪当这是折辱,他不愿折辱邈仪,不想,邈仪竟主动提出为他舞剑。
宗寿喜不自胜,立在厅中一角,视线不移转,紧盯着厅中翩跹而舞的玉人儿,他觉,邈仪的舞姿比他所想更美。
可,观着观着,宗寿的喜渐渐消了。
不知为何,邈仪的舞透出一股悲凄,连她总是平静无波的面上都露出了些许,明明,最先邈仪的舞还是柔强。
宗寿承认,邈仪这般仍是美,甚至更美,但他有些不忍邈仪再舞。
可邈仪不停,在厅中不断地旋身,他找不准时机让她停下。
直到,他瞧见邈仪落泪,一行清泪滑过邈仪面庞,重重砸在地面,也重重砸在他心间。
顾不得邈仪仍在旋身,宗寿上前,一手顺势夺过邈仪手中剑,一手稳住邈仪受力不住的身形。
下一瞬丢开剑,小心翼翼俯身问道:“邈仪,为何会落泪?可是觉寿......”
可是觉寿今日有意折辱于你,你可是因此而感伤?
吉了不答,宗寿复又小心翼翼,抬起手欲为她拭泪,吉了偏头躲过。
宗寿的手僵在半空,望着身前人儿的泪眼,忍不住剖白自己。
“寿今日是真心想为邈仪庆生,觉无折辱邈仪之意。赠邈仪剑,决不是让邈仪为寿舞剑。
寿知邈仪除书卷外,只对黄梅与剑有些许钟情,寿是想投邈仪所好,绝无旁的意图。寿所言若有假,便教寿此生所愿永不得。”
邈仪仍是不答,宗寿心下有些急躁,“邈仪若不喜这些剑,寿今日便命人将这偏厅陈设改了,再不让它们出现在邈仪眼前。”
“不必,与剑无关。”
“那是因着寿吗?”
吉了垂首轻拭泪痕,“与你也无关。我知,你不至折辱你的妻。”
你的妻,这三字落在宗寿耳中其实格外刺他,邈仪信他又不信任他,可现下,他不至与邈仪争辩。
望着邈仪拭净泪,又抬眸瞧他说,“这泪落得毫无缘由,许是因着舞吧。”
他只得回,“既如此,邈仪再不必舞剑,今后只由寿为邈仪舞剑,如何?”
“好。”
“邈仪今日劳累,寿陪邈仪回府。”
“好。”
二人皆知,吉了落泪绝不是因着剑舞本身。
宗寿以为,吉了是因他流泪,而吉了的含糊带过是一种谅解。
吉了本人才知,她确实不是因为宗寿流泪,但她又确实放任宗寿以为她是因他落泪。
而她的含糊其辞,实则是缘由不能说与宗寿听。
因为那缘由听着当真有些,有些不着边际,活在当世的人,约莫都不会有那般感知。
若宗寿图谋成功,那么等待世人的便是一个新生的王朝。
一个新生的王朝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新的开始,意味着一切从新吗?真的都是如此良好的意味吗?
吉了不是说,现在这个腐朽的王朝不该被取代,她早就觉着它该被取代。
但因着取代者可能是宗寿,那么新生的王朝与她的牵连就会甚广,她不禁多想了些,想得远了些。
从封邦建国到郡县,这天下变的是什么,没变的又是什么?
从王到帝,掌天下的人不断在变,变化的同时,他们手握的权力不断增多。
那么承受权力的人,该是如何变化?只能是掌权者给予或期望的变化。
封邦建国的最初与郡县的最初,都是新的开始。
封邦建国存续不足千年,且早在半途就已彻底朽败,后续是漫长的苟延残喘。
郡县取它而代之,自有其优越,存续应会远远长于它,千年是最少。
本朝至今两百余年,宗寿若取而代之,新的王朝应仍是在郡县的前半途,仍能算是开始。
在开始,又能变化什么呢?
她知宗寿太深,他心无天下,纵使有意取天下,也无意治天下,最多是安天下或是与天下安。
这不是说宗寿不配为帝,与如今的至尊比,与将来的太子比,宗寿自然更配得位。
但,仍是因她知宗寿太深啊,她能想到今后的新朝会是何种模样。
吉了曾想过见证权力,她那时不知,权力居然真的可能会经由她传承。
见证尚可以旁观,经由她,她便是亲历者,旁观不能。
她能如何呢?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能如何呢?能变化些什么呢?
这不是她所想的什么创造机会,宗寿成功,她是可以给无数人机会,偏那时,她承受的是全然不同的人事。
不再是什么机会,是无数无数的人,会因她,因她的后代生或死,生死不同于机会。
她与宗寿不同,与她的孩子不同,在将来,她会亲眼见证新生王朝的覆灭,而那些机会也可能会随之覆灭,甚至会覆灭的更早。
不会有万世的,王朝总会有终结的一日。
而这个可能新生的王朝,恰恰是吉了唯一的机会,唯一参与变化的机会。
之后纵使机缘巧合再度与权力结缘,怕也已是郡县的后半途,腐朽的那半途。
那时,该灭亡的就是王朝本身,就如曾灭亡的王国一般。
宗寿若是成功,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宗寿,权力只会被掌权者握得更紧,世人也会被教化得更臣服于权力。
在宗寿之前,已隐隐有了这样的趋势,在宗寿之后,不论他成功与否,趋势必然成为现实。
这不是利于世人的趋势与现实。
这也是,即使掌权者是她的夫君或者她的孩子,也不会变化的趋势与现实。
吉了能预料到,这样的趋势与现实会带来什么,承受者们又将会面临什么,而今后的她也是承受者之一。
所以,这根本与什么创造机会无关,最终,她给不了任何人机会,包括她自己。
所以,吉了抑制不住泪流。
亲历与旁观是如此的不同啊,痛彻心扉可能也不过如此。
但,即使如此,吉了仍是想参与其中,或多或少总能变化些什么吧。
王朝的最初,总是兴盛的。
若是她的孩子有能,这兴盛或可延长一世,虽她可能会遗憾的错过大半,但,总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