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朔风,没有停,从北方呼啸而下,在京城的空中,洒下一片冰冷的杀意
红墙金瓦面有霜色,点点染白。
王安引着刘一燝和韩爌,一路向西。
高大压迫的宫殿渐渐远去,寒气消减,此处依然绿意盎然。
刘一燝怒气汹涌:
“王公,陛下怎么搬到西苑来了?此非吉兆。莫忘了正德、嘉靖二朝旧事啊”
王安眉头动了动
“那日朝会之后,陛下就说,住在乾清宫里,总是忆起神宗,夜里悲恸难眠”
“怕是小小少年,贪玩借口……”
韩爌轻拉刘一燝衣袖,示意别说。
身后还闷着头走着一个李永贞,他也有自己的答案
那一日,小皇帝对着宫墙发呆,突然问,这红墙如此鲜艳,是用什么刷的?
内侍回答说,用的是丹砂。小少年就皱起了眉头。
不过李永贞在涂文辅身上学会了一件事。关于皇帝的一切,都要烂在肚子里。
这西苑也没怎么打理,只是杂草被清除了,旧道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嘉靖皇帝修仙的道场,已经被清理出来了。
除了收拾干净,也没有丝毫添加,连油漆都不补,一切自然而简朴。
庭院的一角,多了些奇奇怪怪的的木头架子、网绳装置。他们并不明白,单杠、双杠、吊环这些名称,只认识石锁这一样。
“此为何物?”
“都是些强身健体的器械,陛下用于每日操练”
“每日吗”
“是。风雨也不间断”
刘一燝一路上想好的训词,此时不知如何出口了。韩爌却双眼一亮,来对了。
进了内里,一样清洁简朴,连伺候的内侍宫女,也换了一批。
小皇帝说,乾清宫还是要回去住的。这里的用人,就在原来看园子的人手里挑选。
韩、刘是为了熊延弼而来的。
这厮收到了弹劾奏折,二话不说就摆烂。
锁了办公厅,官服一脱,说等着调查清楚,不查清楚不上班。
还特地说了,谁弹劾的让谁来调查。任性得像个五十一岁的孩子。
韩爌是来和校哥儿通气的,他们商量了些人选,以备万一,好行替换。
张鹤鸣,69岁,原贵州巡抚,因平苗有功,泰昌朝(也就是两月前)转为兵部侍郎。但因为泰昌朝一口气任命了三个兵部侍郎。结果三人都不来了。
王在晋,53岁,另一位不来的兵部侍郎,曾巡抚山东等处督理营田,提督军务,颇有谋略。
他们能先来通气,校哥儿心中欣喜。但表情依然很木,思索半天慢慢开口。
“先遣人去辽东调查吧。若熊延弼不妥,可叫此二人来策问,出个简单方略,一张纸就行”
一张纸都写不下的方略,那就不是好方略。这两人校哥儿不熟,如有万一,只能考一考。
告退的时候,依然是王安作陪。
“为何彼处如此喧哗”
刘一燝依然在问
“乃是净军在操练”
“此处宅院连绵,又作何用”
“乃是皇帝的内工坊,宫墙之外,尚有二十四个大工坊,选拔京中匠师,分类而设”
刘一燝摇头而去,韩爌却若有所思。
李永贞没有送他们,他有事禀告。
“魏忠贤又去南海子和十三陵,找了些人手”
“随他去,让他尽早出发就是”
“等等,为何去此二处招人”
“陛下,宫里的奴婢,老喜欢争来争去。行差踏错的,跟错人的,落败了不是死,就是扫墓拾粪。也有些个人才,二三十岁就败了,只能捡一辈子大粪”
校哥儿愣了一愣。
“李永贞,和魏忠贤一样的差使,还有一份,你敢不敢去?”
李永贞呼吸一促,两眼放光,脸上的暗麻子,花一样散开。
随后又打了个冷子,缩了一下脖子,暗麻子无声无息又收了回去。
“奴婢没有魏忠贤的胆魄,不敢误了陛下大事”
校哥儿哈哈大笑,这人倒是机灵。
“不过那些扫墓拾粪的,倒有些胆大的,巴不得这种机会”
“哦~你去帮朕找来,若有人真能立功,算你一份”
又一个早朝。
自从上次皇帝大批简拔人才,内阁也“没怎么反对”,群臣的眼光,不一样了。
但皇帝又做回了木头人。不开口,不反对,只点头。
朝会回到了原来的节奏,进展无比顺滑。
今日,皇帝却又表态了,为了熊延弼的事。
“既然熊延弼不肯自辩,锁厅待查,就让弹劾的姚宗文几个去查吧”
刘一燝出列了。
校哥儿脑子里一咯噔,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吧。
他慢慢开了口。
“熊延弼一个封疆大吏,怎能如此疏旷,下旨,让他快马回京,与朕当面奏对”
“这调查的人”
校哥儿木木的眼光一扫,扫到远处一个青色的身影。
“杨涟爱卿的忠直,父皇都一直称颂。也是朕,置为信任之人;新任刑部侍郎袁可立,屡断大案,天下闻名。不如就劳烦这两位爱卿吧”
校哥儿转头,咨询一干阁老尚书。这两人名满天下,自是众口称善。
“两位爱卿,后日出发,明日先入宫奏对吧”
校哥儿很苦逼,他觉得做的不是皇帝,是hRd,面人,派出去,再面人。派出去。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杨涟第一次进西苑,第一反应,也是想要劝谏。
但他没机会开口,因为皇帝让他开口吃饭。
皇帝的午餐,是四菜一汤,简简单单。
魏朝说,皇帝每餐都是如此。而且吃的是大锅饭,和宦官宫女们一样。
有个细节,魏朝没说。校哥儿从不第一批吃饭,吃第几批,每天都不一样。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朕希望杨卿此去辽东,除了查案,帮朕也看一看,辽东的生民,日子过得怎样。爱卿若是有何军略策论,亦可以谏言。”
杨涟本来想好的一肚子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于是他拿出了奏本。
校哥儿很认真的看。
“亲忠臣、远奸妄;节用度,拔清廉;轻徭役,开内帑……”
然后又看了一遍,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点头称善。
“杨卿,朕儿时一直有个问题不解”
“陛下请言”
“你说那个李逵,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
“啊~?”
“水浒里的李逵啊”
“陛下,水浒乃是禁书,哪个奸妄胆敢带进宫内?!”
校哥儿摇头,依然很木
“杨卿,你就说,李逵是好人吗”
“此非礼,臣,不能回答”
袁可立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却是第一次进宫奏对。
年轻的时候,他以“董范之变”、“乌程案”、“假倭案”声名鹊起。
前两案发生在朝廷大员与平民之间,后者是崇明军队遇见海难的琉球船队,想当成倭寇杀良冒功。袁可立公正断案,手腕却轻轻一斜,乐了平民,苦了士绅。放了琉球人,逮住了军官。
于是他声名鹊起,士人们都在明面上称颂他。
暗地里,满朝文武,没几个真敢拿他当朋友。声名所累,他的官途一直很不顺畅。若不是亲家李汝华极力推荐,而今仍是尚宝司看印子的闲官。
亲家翁说,当今天子年纪虽小,却是大智若愚之人,不可小窥。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个活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