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的第一天,正旦大朝会,开在泰和殿,不议事,只行礼仪,宣示我大明文成武德,万国来朝。这场面声势浩荡,竟有种“盛世”的虚妄感。
钟鼓礼乐,净鞭声声,大国气象,仪式井然。
换上沉重的冠冕,校哥儿做回木头人。
殿下红袍大员林立,有如阅兵方阵,两边是真正高大威猛的军士,但这些大汉将军可上不了战场,都是纯粹的仪仗队。
如红色森林中的小溪,厚厚的地毯从皇帝宝座下延展开来,漫过三层的台阶才到达地面,复又流淌向前。
沿着这地毯,依次行来的,有脸蛋红彤彤的高原人、黑瘦的东南亚人、发型滑稽的倭人、假装成大明人的高丽人……都对着高高在上的校哥儿三跪九叩。
校哥儿回以几个简单手势,自有礼官一一答复,相应赐礼。
现在没心思理他们,攘外必先安内。
他的注意力都在近前几位大员身上。
天启朝的开局变化,与天下君子的预判全然不同,于是各家都在抓紧摇人,所以“永远在路上”的阁老们,大都到了,除了最有份量的那个人。
面目古板的白胡子老头是沈?沈阁老,67岁了,乃是方从哲首辅的同乡挚友,多次推荐给万历皇爷爷,终成正果。沈阁老待过工部和刑部,为人保守,力主节俭,反对铺张,反对矿税。他和徐光启不大对付,当年南京教案驱逐传教士,就是以他为首。
须眉茂盛,面有棱角的是史继偕史阁老,61岁,胡建泉州人,黄克缵的同乡。这是位易学大师,易经有变易、简易、不易三层认知,史老在最高层,刚直不易。他偏又擅长查账考核,朝中仇家无数。反正管你东林西林,“林北”照查不误。史阁老的仕途,总是勤政办人、遭弹劾、辞官、复出,如此循环播放,后来连阁老之位也懒得上任,反正“林北”没多久又要归隐林泉了。
面目和善的老者,是62岁的何宗彦何阁老,江西人,却在湖北科考,东宫属官出身,代掌礼部六年,善于识人选才,可惜几次廷推都被齐党言官攻击,而今才入阁。因诗文颇佳,他与某书院关系也挺好。
三缕长须,风度翩翩的是朱国祚朱阁老。62岁,也是浙江人。朱阁老24岁考中状元,文章书法天下闻名。他也是东宫帝师,三十四岁就执掌了礼部,因力争国本,才影响了仕途。这位是真正的宽厚长者,酒中仙人,不与人党,不与人争,却也简拔过不少人才。
如此,朝堂相当平衡,正是猥琐发育的时机啊……
一种莫名的直觉,校哥儿下意识一看,左边红袍大阵中有张陌生的脸
此人须发皆白,面目刚正,站得标枪一样笔直,看着阁老队列的眼神,却格外冰冷
这人脸上大义凛然……,正气含量,大概是刘一燝的三倍。
新任太仆寺少卿赵南星,东林元老。前几日“城门立雪”,沸沸扬扬,天下神往。
大朝终,小会起。
还是那五进官宅,茶香灯火,高官名仕,影影绰绰。
“梦白公返朝,天下振奋,正当一鼓作气,不可再等”
“辽东战事将启,西南隐患重重,陛下年少顽劣,施政却无大过,朝堂还需安稳些”
韩爌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国家内忧外患,我辈正该挺身而出,岂能叫那些虚伪奸妄,把持朝堂?”
赵公昂然挺立,正义代言人一般
刘一燝一张黑脸上,喜气一闪。而今他是次辅,如果……,
“且听汪士克妙计”
“吾有八步连环,献策诸公。三月得朝堂,七月安内宫,众正盈朝,天子虚拱”
那电台般磁厚的语声轻轻远去。雪夜的天空阴暗莫测,这是风暴来袭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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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禁城到西苑,这几夜悬满彩灯,将红墙雪顶、园林宫苑营造得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这年代的新年,氛围十足,量大管饱,春节要从初一过到十五,等到大闹元宵灯会之后,才算完事。
但西苑内没有丝毫笑声,皇帝板着脸,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尼玛的,这算量大的日子吗?”
涂文辅只听到皇帝莫名的嘟哝了一句。
按计划,开春复工,和新阁老们奏对问策,听取举荐。但计划不如变化,风暴突来,将人心吹打得东零西落。
就两天时间,弹劾奏折就已盖地铺天。被弹劾者,当朝首辅方从哲!
先城门立雪,再百人弹劾,炮打阁魁,这舆论攻势,玩得溜!
“连夜去找骆思恭,朕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日朝堂,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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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上,红日东升。但今日早朝的人们,起得比太阳要早很早。
很多人眼里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无眠。
但高高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却精神十足,显然昨夜睡得好。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不是说,每逢大事要有静气吗?
新年头一朝,自有章程,先说今年大事:
辽东备战、西南吏检、京营整顿、矿监回京、皇帝大婚……
皇帝一如既往,多听少言,听不懂的深涩词语,麻烦用白话文一再确认。
人群里,刘一燝跃跃欲试,韩爌眼有不忍,史继偕面带怒色,沈潅隐有悲意,何宗彦左右为难、朱国祚轻轻叹息,周嘉谟双眉紧锁,老孙心中笃定,黄嘉善咬牙不语,黄克缵愤愤不平。唯有徐光启,他沉浸于近期的科研突破,还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而老怨妇和李汝华都请了假,后者是真的累病了。
大佬们眼神复杂,身体却巍然如山。青袍区就没这种涵养了,各个像打了鸡血。
议完大事,校哥儿有事宣布。老样子,刘时敏念起了皇帝的白话文
“父皇仁德,万众赞扬,可惜在位时间过短,皆因健康不佳之故。这些时日,朕留意宫中记录,多有皇家子弟年少早夭者,包括朕的弟妹同胞,甚为痛心。朕思索,宫中尚且如此,民间恐怕更甚。可见,医学昌明之重要。朕有个想法,欲广招天下名医,成立京师大医院……”
花的是内帑,用的是皇家的产业,造福所有人,而且观员优先,这仁政大家都赞颂。
然后,该入正戏了吧?不,皇帝还没演完。
他竟然站了起来,走下龙椅,手扶着首辅尚书区的头把交椅。属于方阁老的,空荡荡的交椅。
“朕登基初,即有言。父皇体弱,历经波折,幸有一干老臣不离不弃,方有世人称颂的泰昌仁政。朕年幼,又是这干顾命大臣拼死相助,才得以顺利登基。朕说过,若非不赦大罪,凡弹劾顾命大臣之奏折,朕,一概不理”
校哥儿挥挥手,一干内侍拿来百多份奏折,一一投入火盆。
“天冷,给诸位臣工取取暖吧”
还没开场,本应是裁判的皇帝,竟然亲自下场,吹停了这场表演。
一干仁人志士面面相觑,岂能善罢甘休?
问题是,谁来触皇帝的霉头?
“臣御史杨涟,有奏”
还真的是你。校哥儿背着手,望向那高高的御座。
“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