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天晴,暖阳照射在京师大校场,冬风将数以千计的各色旗帜旌旄吹得猎猎作响,场面无比壮观。
前后卤簿仪仗簇拥之中,六匹骏马拉着皇帝的辇车,校哥儿身穿金甲,立在黄盖伞下,威风凛凛。但他心里很失落,不威风。
这场阅兵式突如其来。
那日朝会,变成了熊延弼的声讨大会。五军都督府、兵部武库司、王恭厂、苑马寺纷纷投诉,把东西都搬走了就算了,事后还发现少了些账本,要死啊!
原是同去的太监不识字,当物件清单取走了。皇帝大怒,命涂文辅当场回宫检索,散朝前果然找回了许多东西。
也有些部门没提此事,不知是不敢问呢,还是压根不知丢了账本。
就此作罢吧,偏偏一干勋贵还在喋喋不休:
“陛下啊,边军再重也不比京营,京营护卫陛下与众大臣,才是国之根本……”
连夜看过账本,校哥儿清楚原因,本不愿此时理会。但听闻此言,不得不大声赞同:
“安远候言之有理,京营乃是国之根本,不得有失!”
“朕决意,五日后巡查京营”
安远候柳祚昌愣在了当场。回头一看,众勋贵都在对他怒目而视。
“陛下,常言道,沙场秋点兵,而今已入冬,并非阅兵的最佳时节”
勋贵之首,英国公张维贤劝谏。
“无妨,朕不看复杂的军阵演练,只看看有多少人,日常都操练些什么。京师二十万军,朕每个营头都想看看”
“五日,也太仓促了”
“那就十日吧”
一干文臣们,并无人阻止,都在等看笑话。
这十日里,诸勋贵应该是走心了。
二十万人确实太劳师动众,校哥儿同意将阅兵改为五万,眼前这五万看起来还不错。
皇帝车驾到哪,就有一个个方阵单膝下跪,“万岁”的呼声也很整齐。
待到校哥儿登上一丈多高的点将台,看着五万人一起单膝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整齐呼起,顿时豪情激荡。
“提三尺剑,带十万兵,荡平天下,是这种感觉吗?”
校哥儿脸上浮现笑容,众勋贵面有喜色。
然而,校哥儿举起了令旗。
“随驾净军,围着校场跑一圈”
“随驾新军,也跑一圈”
校场一圈大概有两公里,净军练了两个月跑步,校哥儿有信心。
况且这一百人,来自最初的一千武太监。
“啪、啪、啪、啪”,整齐的脚步声响起,落在每个人心头,却是不同滋味。
张维贤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额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果然,一圈跑完,净军依然队伍整齐,身上的甲胄兵器,妥妥的毫无移位。
新军也差不多,徐光启,很不错。
“左三前五,左五前七、右二前四,右五前八,还有中列最前一阵,出列,跑一圈”
“啪、啪、啪、啪”,“啪嗒、啪嗒”,“哒哒”,“噼里啪啦哗啦啦”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军阵,一跑就现出了原形,整列变成了单列,单列变成了一窝蜂,慢慢的上气不接下气,丢盔弃甲……
校哥儿依然耐心的看着,心无波澜。
到最后,唯有中列第一阵,能混乱的跑完全场,盔甲也勉强算齐整。
校哥儿知道,那是英国公家里的私兵。消息来自于一家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锦衣卫机构。
“诸位国公侯爷对朕说,京营护卫皇帝大臣,乃是国之根本”
“这国之根本,竟还比不过朕身边的内侍们,你们,可是有卵子的!”
这话非常不好听,却是实情。
校哥儿不看那些面色如土、汗如浆出的勋贵们,转身看向了文臣们。
文官们的脸上,写着或明或暗的嘲讽。
“京营需要整顿,既为国之根本,整顿,需有重臣”
“哪位阁老愿意领命”
老怨妇刚要开口,不想一口痰堵住了,他不停地咳嗽,咳得风箱一般呼呼响。
校哥儿转向韩刘,二者正面面相觑着。
“刘阁老曾言,大明自有强兵,此事就有劳了,一年时间,但愿朕能见到一个新的京营”
皇帝都深躬做礼了,刘包公一脸蒙蔽,只能无奈接旨。
还不是掀桌子的时候,你们先互掐吧,朕很忙。
校哥儿真正期待的是新军,还有净军。
练兵任务交到戚金手上了,还有尚未入京的练兵大臣梅之焕。
戚金是一员猛将,当年朝鲜战争,李如松为统帅,所有立功建勋的活儿,理所当然交给了麾下辽东兵。然而,每每攻坚不克的时候,换上戚金的南兵,总能一鼓而下,这也是南北兵不合的由来。
但,也只是猛将。戚金打小就跟着叔父戚继光,练兵、带兵没问题,却没有叔父统帅全局的能力,更没有与文官武将们经营勾兑的能力。
老将今年六十四了,须发带霜,面目坚毅。他把浙军留在辽东,自己带着三个儿子戚元功、戚元辅、戚元弼以及三百名亲军前来交接,徐光启谏言,两万新军应练习车阵、炮兵、火枪兵的组合。校哥儿才知道,这也是戚家军的长项。打完倭寇后,戚继光带兵驻守蓟镇,将原来主战的鸳鸯阵,改为车、骑、炮、枪为一体的车营,曾经一战生擒蒙古小王子,蓟镇十六年无人敢犯。
戚家军,准确说叫浙兵或南兵(戚家军是后人起名的,当朝这么叫等同造反),先打倭寇,再打鞑虏,百战百胜。到了朝鲜还打倭寇,依然手到擒来。可惜戚继光走后,蓟镇交到别人手上,剩下的戚家军,被自己人整死整残了。现在的浙军,是戚金等人回义乌等地重新招募训练的,打法,还是一样的。
就按这种打法扩军,只是需要造更多更好的枪炮,所以让徐光启代掌了工部。
眼下,新军将与三千多名净军,在紫禁城以南数十里的南海子合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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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辽阳,今日也在进行一场大检阅。
这里的大校场比京师简陋多了。围栏松垮,雪地泥泞,旗帜残破。
军士大多盔甲不整,兵器破旧,许多人甚至面有菜色。
但这些人与一个月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即使面有菜色,依然个个凶光毕露。经过汰换,还能留在这校场上的,大都上过战场,见过血。
凶光集中在校场前数百大车上。车厢均已敞开,露出雪白的银两,油光的盔甲刀枪。
都是好东西。
看着车辆的是熊经略的亲兵,但每车前都有一个目光冰冷的黑衣太监。
一丈高的点将台上,用树皮卷起了一个个大喇叭,熊延弼正在训话。
“皇帝陛下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大家补发军饷枪械,本督经略早已通知,按军册发放,未到场者,无饷!”
以前,军饷都是军官层层下发的,到手多少,能不能到手,都很随缘。但今后可不同了,家里的妻儿,再不担心无米下锅啦。
各营房兴高采烈的排队上前,验过身体强健,看过手掌茧子,确认为兵士者,即可上前领钱。领完钱,对好姓名按手印。随后检查军械,若有问题,以旧换新。至于不合格的军士,另作一营核查。
好些个大小军官,坐不住了。
“按规矩,精锐家丁,当领双饷!”
这些年,军户们忙于为将军种地,军饷成疑。但真正能打仗的少数家丁,却能兵甲齐全,月领双薪。于是,家丁就成了私兵。要战一起战,要降一起降。这是军官们敢于桀骜的底气。
“皇帝有言,若真是精锐,可加入御林军辽东营,成为皇帝亲军,领双饷。有功者,入京值卫紫禁城”
家丁们,也不淡定了,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背主之人。
“还归原来的将主带着,只是皇帝直接发饷而已”
一面“御林军辽东营”的旗帜升了起来,陆续有些家丁前去报名了。
一个胖大军官,怒气难抑,冲上将台
“太不公平!我麾下尚有告病的数百人,为何不予军饷”
“何世延!你领空饷,喝兵血,老子正要办你呢!”
“熊蛮子欺人太甚,兄弟们,反了!”
这军官方拔出刀,还来不及振臂一呼。
熊延弼身边一个身穿斗牛服的太监却出手了。
刀光如白炼一闪,一个圆球飞上了天。紧接着,一个偌大的无头身躯飞起,被踢下了将台,脖子上还有一股血箭,不断朝天喷涌。
董如海一手拎起落下的头颅,一手拿刀,轻轻吹去上面的落雪。
是吹雪而不是吹血。那一刀太快了,竟然滴血不沾!
“杂家手持皇帝御赐宝刀,你们想好了,造反,可是要诛九族的”
那声音冷酷无比,全场鸦雀无声。
这一刀也让熊延弼大吃一惊。这样也好,恩威齐施,军心可定。
于是这一幕在辽东各军营一再上演。
然后,代行御史事的袁可立、杨涟,也几乎被告状者踏破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