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憎恶、甜爱和欲望,
从你身上通过,
你一点也不感到疼痛吗?
《爱的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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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还在这里歌唱,
明天我将死去,不知所向,
住在一个奇妙而荒凉的星球,
没有时间,
没有以前和以后。
《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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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木头里的小酒馆。有光,有酒,有篝火,有蓝风信子。她披着一头红发,倾听缓慢安详的音乐,从窗子里看月亮。
穿着工作服的小狐狸正在给火炉添煤加火,调酒师手里的杯具碰撞发出轻泠泠的声音,它们拿出面包与水果,放在她的木桌上,施笑颜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她的手心微微发抖,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星星与孔明灯。她的瞳孔墨黑,那星星点点很浅的光亮在她的瞳孔里,如同围绕黑洞运动的弥散物质,只是一种视觉光线的幻觉。
“心脏好吵。”施笑颜的嘴唇苍白无血。
“它们好像要爆炸了。”
她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心悸与坠落。她的心脏与别的什么器官揪成一团,肩颈放射性刺痛,太阳穴痉挛,她的右半边脸像扎了一支一尺长的粗针,她的牙齿也肿胀起来。似乎有一架弯曲钢梁生生嵌入了她的躯体,让她的血肉筋骨撑破,每一寸都疼,疼到一切都要坠下去...
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
她感到痛苦,感到深沉的恐惧。可她一动不动,她似乎偏要自己克服这种恐惧才好。
她根本是个疯狂又偏执的人。她并不怕死。
她不允许自己怕死。
施笑颜奏响了沉没的亡音,安静地坐在她点燃的起火的房子里。1
乐师奏响了上升的乐音,安静地坐在他木头的舞台上。
他的手里拉着一柄大提琴,正垂着眼眸,拉抵琴弓,身体像河岸一样微微晃动。
施笑颜僵了一下,她看着他,她的手抖着点燃了烟。
音乐。
她深吸了一口椰子味的烟,可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木头舞台上的乐器,活活像个瘾君子盯着成瘾物。那目光充满不太阳光的欲望。
乐师微笑着看着她,歪了歪头:“一起吗?”
......
“唔——”
“唔——”
矿山一快一慢、一停一顿地在树洞里飞啊飞,在靠近黑木酒馆的时候,它听见了遥远的歌声。
“唔?”
它眨巴眨巴眼睛,偷偷摸摸地趴在窗台上,往里面窥看。
施笑颜正垂着头,红发涌动成斑驳的色块,她的耳间夹着一支烟,神色淡淡,又有些怪异的紧绷,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疼痛。
她抱着一把吉他,另一位乐师微笑着拉抵大提琴的琴弦。
“跨越时空,
我遨游神秘的天国。
此时此刻,
我正在同天仙对话,
滔滔讲述,
我的瑰丽幻想。
从此,
天国也传出神话,
我的梦,
迷迷糊糊直上天堂。”
她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空灵像惨白的月亮。赤足的孩子踩在地板上,每一个节拍与脚步同声而落。她怀里抱着洋娃娃,躺在地板上,闭上了眼睛。
“地板上有浅浅的睡眠,
陪我入睡吧。
陪我入睡吧。
最美好的世界,
在那只枕头上。”
“我是无知的小孩儿,
只知道,
一天天、
一天天地,
幻想打败坏人老头 拯救这世界。
为什么不能拯救世界?
我是无知的小孩儿。
闭上眼,
是梦。
睁开眼,
也是梦。”
灵魂是一场怪异的幻梦。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巨型的壁画。
“地板上有浅浅的睡眠。
陪我入睡吧,
陪我入睡吧。
最美好的世界,
在那只枕头上。”
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枕头始终是雪白的。一只烧焦的洁白翅膀藏起了伤痕,它的颤抖,在一尘不染的白里,完全失去了踪迹。
音乐的声音停止了。
好安静。
就好像耳朵聋了。
......
她穿着美丽的油画长裙,脖颈系着奶白的珍珠。她的长发是大海的颜色。少女微笑着,她的眼眶是粉红的,眼珠是浅蓝的。
吴星落坐在木桌上,闻一闻酒香,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安静地看着她。
施笑颜顿了一下,眯了一下眼睛。眼睛却红了。
“...没死。”她轻叹息了似的。
施笑颜坐在了她的面前。
吴星落看了她一会儿,“祂呢?”
“在听吧。”她只是说。
她的右眼眼珠有些怪异地轻颤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她垂下了眼眸。
吴星落看着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却没有抽,只是让它静静燃烧。
“跟我走吗?”她很轻地说。
香烟抖了一下。
“走不了。”施笑颜蹙着眉说,她的指尖依然在不停地颤抖,于是她将那只手垂了下来。
吴星落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了吗?”
“...没有。”
“你知道什么了?”
“没有。”
她的声音沙哑。
吴星落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说:“你知道了。”
施笑颜终于轻笑了一下:“我知道什么?”
吴星落没说话。
“...所有爱都是假的。”施笑颜嘴唇抿了一口烟,她的头骨像从顶端嵌入了一枚钉子,锤子以某种和谐的韵律锤下来,钉子一直嵌入,她几乎疼得闭了一下眼睛。“友情、爱情、亲情...所有爱的分类...背后都藏着虚伪。”
那简洁的词句略显阴冷,“一种欲望。”
“一种解构下的自私或缺失。”
“一种身体基于繁衍目的而生发的感官假象。”
“甚至是某种恐惧。”
那火红的唇发出冷酷的声音,像一块石头。
“但我们粉饰其为爱,并褒扬它。”
“我自私得难以言表。”
“可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和她正在燃烧的喉咙连在一起,“爱也是这样呢...?”
“还是我从来也没有...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施笑颜微笑了一下,却被一种深深的痛苦的疲惫夺去了意识。
“为什么这么虚伪...?”
“爱为什么这么虚伪...?”
“...我...”吴星落的心脏疼痛,“...不是...”
施笑颜却好像只是单纯地困惑极了,像一个纯真无知的孩童向她发问:
“爱是什么?”
“我...坐过牢。我...从没有...拥有过...爱。我的父母...她们厌恶我,可我...”她的手臂上,那粗粝的、用监狱中所能利用的所有材料刺出的纹身,它写着:自由,安息吧。“可我只是...想要唱歌...她们原本爱我...可很快又恨我...我唱歌了...我没有钱...我在学校...被厌恶...我到处被厌恶...我...坐过牢...她们...挖了我的眼珠...右眼...我...你救了我。”施笑颜深抽了一口烟,她像个瘾君子。她像个病人。她的指尖不停颤抖。
“你不是想知道这些吗...?”
“...我没有故事...从来就没有故事。”
“...知道我为什么坐牢吗?”她轻笑了一下,“偷窃。我原本以为我可以。”
“...我的父母。她们...报警。说我偷窃。”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的确偷了她们的钱。”
“因为我快要饿死了。”
她的声调平静,目光悬浮在虚无之中。“判了六年。”
铁幕已断然降下。
“...我一直知道你能听见。”
施笑颜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眼珠。
“我不会怪你的。”
“毕竟...”她笑了一下,“...我早有预料了。”
“我早已经习惯...解剖一切‘爱’。”
她举起酒杯,看着一直流泪的吴星落,“可我不会把眼珠还给你了。”
施笑颜垂敛着眼睛,恍惚间,干枯的洞穴还可以看见洗不尽的血水。那巨大的伤口已深入骨髓。
吴星落泪光闪烁。
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现在看见的面前的施笑颜...已经只是一个虚无干枯的灵魂。躯体已经消失了。
“...施笑颜。”
泪珠明亮地滚出来,她的目光深邃像两泓碧蓝的湖水,“...和我一起走吧。”
“我们去流浪,去各个星球流浪,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唱歌...好不好?”吴星落抓住了她的手,她很近地与她对视,她像在苦苦哀求。
施笑颜却只是蹙着眉,用一种异常悲凉遥远的神情,她很轻很轻地叹息,“...来不及了。”
“...我...”她闭了一下眼睛,“...来不及了。我...还有别的要找的东西。”
“...什么?”
施笑颜突然僵住了。
“怎...”
“亲爱的,”阴冷又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深沉的气息扑面而来,缓缓下压,“来这里做什么呢?”
冷泠几乎吻到了她的耳尖。
施笑颜的瞳孔在光下泛着蓝,很久才消失。
......
“烟花烟花...!”
血菊举着烟花棒,烟花棒上闪烁出星星似的花火。
午夜打了个哈欠。
“你也玩呀!”
血菊看向他,“唔。又没火了。”
午夜尽职尽责地用自己的火焰给她的烟花棒点火。
血菊又开心地一晃一晃。
午夜叹息。
“诶诶诶绿雪兔!”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烟花棒直直指着一辆“梦鹿”小鹿车。
午夜眼皮一跳目光看去:
那是一只优雅的森林之鹿,由柔软的藤蔓编织而成。藤蔓上有细腻的小花与枝叶,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气息。
它轻盈跃动,无声无息,吕雪途与林羡坐在鹿的背上——一朵巨大的鲜花里。
吕雪途正在经受一种怪异的痛苦——在那些梦的袭卷之后——在她说了爱。
林羡也有些沉默。那种沉默又与往常的有些不同——
他有些心不在焉。
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时,她们像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两人之间横亘着什么东西,任何探索与亲密撞在这无形的墙壁上都会粉碎。
吕雪途黯然神伤地垂着眼眸。
“绿雪兔绿雪兔!”
是血菊的声音。
她抬起目光,僵硬地微笑了一下。
“啊啊啊你们去哪儿呀!”
血菊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梦鹿”直直离开她并卷起一阵涟漪的风,手里两只烟花棒还直捅着夜空,无人在意。
“人家小情侣去过二人世界呢。”
午夜懒懒地蹲在地上。
“不过氛围有点怪怪的。”他心想。“怎么了?”
“困了。”
吕雪途突然轻轻地说,缓慢地把头靠在了林羡的肩上。
林羡僵了一下,然后微微侧过头,嘴唇触到了她的头发。
“想休息了吗?”
吕雪途蹭了蹭头,看不出是在说“是”还是“不是”。
“梦鹿”腾云驾雾,她们坐在像一朵椅子的鲜花里,昏昏沉沉,林羡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侧颜,描摹她的鼻尖,描摹她的嘴唇的轮廓,描摹睫毛的弧度,随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很轻,像一朵云。他游离的目光渐渐落在罩在凤凰树上空的月亮上。
她们以肉体的依偎装饰心的远离。
她们陷入一种心境,已无法逃离。
如今所做的一切,就像阳光照在凄凉荒芜的大地上。
“那梦境到底是什么?”
吕雪途一刻不停地想着。
“是真的吗?”
“可是那心痛如此真实...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
她的脸色惨白。但很快,某些突如其来闪过的画面 使她的面孔比死亡的尸体还要白的吓人,她活活像是被闪电击中了:
“...那是...植物城堡。”
“...那是林羡房间的...地毯。”
“...那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林羡。”
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可林羡看不到她的脸。
“嗯?”
“植物城堡...是什么时候有的?”
“遇见你之前。”
“现在的我吗?”
“嗯?”林羡顿了一下,“嗯。”
“没多久。”
吕雪途像是被某种怪异可怕的东西镇住,暗哑无声。直到泪珠滚下来,沉沉砸在了林羡的手上。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林羡蹙眉,压住她的额头让她的脸仰起:
她美丽的脸庞已流满了泪水,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她的泪眼朦胧,那双眼睛有一种刺痛心脏的魔力,林羡很久没有感受过痛苦,他的精神长久处于麻木之中,那眼泪如同烙铁,灼烧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出现了巨大的豁口。
“对不起...”吕雪途喃喃地说,“对不起...”
他们的神经里有什么东西像火星似的,劈啪作响。
孔明灯还在漂浮,密密麻麻装满了夜空,它们似乎要漂到星球外面去。小生灵们有些看向他们,街上太挤了,“梦鹿”走上了一团一团的云朵。
“他们看起来好伤心。”
小生灵们想。
“像要肝肠寸断了。”
......
“对不起?”
林羡抹她的眼泪,可那眼泪太烫了。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什么对不起?”
“又在想什么?还是又想起什么了?”
可吕雪途只是哭着摇了摇头,深深地流泪。“...我...”
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谁也阻止不了那种不停滑向深渊的感觉,那张脸像一块鬼脸,像一块尸斑,像一块带血的石头,“...我们怎么办啊...”
“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林羡说不出。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雪途...和我说说,知道了什么,嗯?”
他轻抚她耳边凌乱的细发,吻她的眼睛,“和我说说。”
他看着她,“知道什么了?”
“...林羡。”
吕雪途只是叫他的名字,她抽噎着,睁着红肿的眼睛。
“嗯?”他的声音轻柔极了。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说不定它只是个梦境呢?”吕雪途突然想。可她看见林羡的神情僵了一下。
“会遗憾吗?”
“...什么?”吕雪途停住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的嗓音单调而低沉。
吕雪途停顿了很久,蹙起眉,小小一张脸写满了不开心,她的身体不再依偎在他身上了。“你会遗憾吗?”
林羡静默不语。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透绿色的液体,“...是我会遗憾还是你会遗憾啊...?”
她可怜地吸了吸鼻子,“...你讨厌永恒...你不喜欢被困住...对吗...”
“那你呢?”林羡终于说,“我在问你。”
“我...?”吕雪途的眉蹙得更深了,她不愿意看他了,“植物的世界里才没有遗憾呢...才不要你怀疑。”
她很伤心地说:“林羡...你好过分。”
可她还是抱住了他。
在爱的时候,她从不明白爱的事物,也不明白为什么爱,以及爱是什么。
她的爱在天真的感情里流露,纯洁而热烈。可是爱情,真这样纯洁而无限的事物吗?——意识,真这样纯粹,简单而快乐吗?
林羡沉默了很久,他的神情好像穿越了时间,从遥远的地方隐秘地凝视着现在发生的一切。或许是过去,或许是未来,或许就是当下——
仿佛山河大地的眼神,在同云对话,里面藏着历史重重的叹息。
“你会怀疑的。”他说。
他们互相都沉默下来。
......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闭上了眼睛。那面孔冷寂,含着森然的决绝与恶毒。
“不如一起死吧。”
“不如一起死吧。”
“不如一起死吧。”
......
再睁眼时,静默与沉寂的夹缝,他的精神黯然伫立。
“停车。”
他的声音沙哑恍惚似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