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焱镇国公,还是受大焱之托的徐大真人?
徐年没有二选一,只是神情冷淡,默默地看着暮气深沉的大夏国师。
大夏国师袁天乾确实已如大夏天子所说的一样。
已经疯了。
畏惧死亡,这也确实是生命的本能。
在身死道消,一千两百余个春秋的修为化为泡影的恐惧面前,大夏国师已经豁出去了,江山百姓社稷兴亡,都是他豁出去的筹码,要在国运与寿数间寻求一丝机缘。
袁天乾缓缓起身,背靠着紫光盎然的炉鼎,面朝着俊逸出尘,岁数却连自己一个零头都比不过的年轻道友,沉声说道:
“若道友是大焱镇国公,无论大夏天子承诺给你们大焱多少好处,只要你们袖手旁观,不要断我生路,等我焕发生机之后,大夏天子的承诺依然有效,不过将会由大夏国师履行。”
“倘若道友只是受人之托,你我都是长生仙路的同道中人,应当能够体谅我现在的难处,我也不让道友空手而归……”
袁天乾那双死气浑浊的目光微微下移。
视线落点从徐年的面庞,下移到了他那件纯白如雪的衣袍上面。
“这是我的紫云鹤袍吧?”
“新的紫云鹤袍还在炉子里面炼着,刚要出炉。”
“旧紫云鹤袍被剑魁一剑坏了根基,我以为普天之下除我之外应该无人可以修复了,便大大方方地赠给了盲算子。”
“如今看来是我失策了,世上竟然还有人能够将其修好,还换了个样式,由紫变白,若非这是道袍毕竟是我亲手炼制,我都要认不出来而来。”
“不知根基却能补好高楼,此等炼器手法已经算得上是化腐朽为神奇了……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徐道友竟然得了这紫云鹤袍,觉得我的云鹤之术如何?可好用?”
云鹤之术。
也就是袁天乾的招牌神通之一。
云鹤流转,一动一静,能够在刹那间化动为静,亦或是反之。
这神通确实好用。
之前埋伏杨家老祖的一战中,徐年正是凭借着这出其不意的云鹤之术配合着镇魔司首座的拳头,对杨家老祖造成了致命伤,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那位武道修为已经能够望见神通境风光的四品境武夫。
这也属于是已经接近成道的神通了。
徐年身怀万千道韵,也做不到一看就会,仅能够通过蕴含此神通的紫云鹤袍来施展。
“若是徐道友能够静观其变,不要断了我的长生路,这云鹤之术的法门,我可以交给徐道友。”
“而如果徐道友能够看在同道情谊的份上,体谅我这修为不易,愿意帮我一把,那就不仅仅是云鹤之术了,连同神蝉九蜕的神通,我也一并为徐道友双手奉上。”
“我诚意十足,不知道友可有心动?”
袁天乾给出的诚意确实很足了。
什么都不做,只要静观其变就能得到大夏国师的独门神通云鹤之术,如果愿意出手,更是能把神蝉九蜕都变成囊中之物。
神蝉九蜕的蜕生之法。
再活出一世。
可不仅仅是返老还童那么简单。
返璞归真,扫除身心上的尘垢,还有着洗经伐髓的功效,能够微弱的提升资质。
别看这只是微弱。
普天之下,但凡是与提升资质沾边的东西,无不是人人梦寐以求的机缘,可遇不可求,而神蝉九蜕最多可以蜕生九次,每一次再活一世资质都将提升,九次积累下来的提升就极其可观了。
可以让平庸者成为千里挑一,而本就是千里挑一的佼佼者,更是能够更上一层楼,有着与当世天骄们争先的资格。
袁天乾自问他这条件开出来。
无论是于公于私,都足以动摇人心了。
谁能不心动呢?
徐年神情依旧冷淡,连一丝动摇都看不出来。
袁天乾微微皱了皱眉头,以为是年纪轻轻的徐年不知这诚意的份量,解释道:“徐道友的修道天资万古无二,或许从未觉得资质有何难事。”
“但长生路漫漫,道友眼下从未受资质所限,却不代表以后也没有这等烦忧。”
“有神蝉九蜕在手,足以让道友在头一次因为资质碰壁时,有个稳妥的解决方案,不至于在关隘前空耗寿元,而不得寸进……”
徐年摇摇头,直接说道:“我可以帮你,云鹤之术和神蝉九蜕我也都不要,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袁天乾愣了一下,拱手问道:“哦?道友请说,事关生死,只要我能够做得到,定然不推辞。”
徐年沉声说道:“只要你松开手,不要抓着大夏的江山社稷不放,不要让这黎民百姓因为你而生灵涂炭,我就尽可能的帮你找到一个能够保住性命的方法。”
除了大夏的山河社稷百姓生死之外。
先贤大阵是以气运封印的天魔。
如今的先贤大阵在万古岁月的磨损下,本就已经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了。
又经历了这一次分割。
虽然还未崩溃,但应该是经不起风浪了。
如今袁天乾作为大夏唯二的国运在身者,他要是铤而走险祭炼山河,可能就不仅仅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是把先贤大阵给炼个窟窿出来。
天魔降世。
到时候,他一个人或许苟全性命了,但却要天下皆恸了。
袁天乾露出沉思状,似乎有些意动。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只当是无稽之谈,毕竟我自己也算是深谙国运之道,若是能够想出其他办法,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但道友与大焱朝廷关系极深,与盲算子也有交情,还和道一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比我更为了解国运弊端……也许你真的能够找出其他解决方法?”
“如果徐道友的方法行得通,大夏王朝也是我七百余年的心血,我当然也不愿意这山河社稷毁于我手。”
徐年直言道:“你原本的方法,是要祭炼山河燃烧国运,以一种近乎杀鸡取卵的方式,强行把自己推上三品境,对吧?”
袁天乾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我寿元已经枯竭,自知已无力登天,只能靠着国运之力强行突破,在我的推衍之中,如果我能够在这一身国运之力消耗殆尽时成功突破,在我耗尽一切将要神魂俱灭的刹那,由四破三带来的生机足以再次催动神蝉九蜕,让我重获新生。”
袁天乾的方法也很冒险。
就像是每一只蝉在结蛹蜕变时,其实都是在死亡的边缘寻找新生。
如果凝聚在身上的国运之力太少,未能突破到三品境,那就是一开始就失败了,万事皆休。
但倘若国运之力太多,将其燃烧突破三品境后还有残余,照样会坏了寿元。
最后在生死一线间,如果神蝉九蜕的秘法施展失败,未能顺利的再活出一世,同样也是前功尽弃竹篮打水。
任何一点点差池。
都将导致袁天乾的生命,如同结蛹蜕变失败的蝉一样,彻底滑向死亡。
徐年轻声说道:“袁国师这是向死而生,若说万全之策我确实没有,但我可以先告诉你,我能够为你提供哪些方面的帮助,袁国师可自己判断。”
“首先是国运。”
“我掌握着一种秘法,能够剥离你身上的国运,这应该是你做不到的吧?”
袁天乾在沉思中点了点头。
国运。
得来不易。
但想要弃之,也不是说弃就能够弃了。
袁天乾自己想要摆脱国运,只有祭炼山河燃烧国运这一种方法。
这当然不是什么妙招。
相当于想要灭火,却不能把火扑灭,只能指望着火势更猛烈一些,把能烧的全都烧光之后,无物可燃自己熄灭。
“其次是神源……袁国师应该知道神源意味着什么吧?”
袁天乾死气弥漫的眼睛里面,瞳孔骤然一缩,过了半晌才点点头说道:“神源,这是突破三品境的必需品。”
“无数天骄困在三品境的门前而不得入,都想着另辟蹊径找到不用神源就能登上神魔之路的方法,包括我的神蝉九蜕其实也有此意,只不过迄今为止无人成功。”
“但现在大世已至,神源已在天地间流转。”
“通往神魔境的煌煌正道已经敞开,已不再需要另辟蹊径了,徐道友这时候提及神源,未免有些……过时了。”
“况且以我现在的状况,身如蜡灰魂似枯叶,也已经无法容纳在这天地间流淌的神源了。”
徐年解释道:“天地间的神源你容纳不了,但如果我能够拿出并非流淌在天地间的无主神源呢?而且如果这数量足够多呢?”
袁天乾那张犹如死灰的面庞上,流露出了明显的惊讶:“徐道友,你……大世刚至,你从何积累下来的无主神源?”
“这便是我自己的能耐了,袁国师只需要判断,这无主神源能否帮你便可。”
袁天乾目光闪烁不定,良久后他点了点头:“徐道友真是带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剥离国运、无主神源……你当真年仅二十岁?还是说,你只是这一世二十岁而已,其实是某位大能甚至是仙人的转世?若非是前世积累,我实在难以想象,有谁能在二十年,有徐道友的高度。”
徐年淡淡地看着神情显得有些儿激动的大夏国师。
没有解释。
人间主,可不仅仅是剥离国运而已。
至于无主神源,也不是他的积累,而是王家始祖王天破的毕生积累。
袁天乾也没见怪徐年不做解释:“抱歉徐道友,是我这一时激动问得唐突了,这种事情徐道友愿意说出来,便已是仁义了,我可没资格刨根问底。”
“若真有无主神源,或许即便没有燃烧国运换来的力量,我也能够突破到三品境。”
“所以徐道友对我提供的帮助,是这两样吗?”
徐年从袁天乾的脸上看出了动摇。
他趁势追击,再添了一把火上去:“袁国师可知道张槐谷?”
袁天乾连忙说道:“知道,张神医嘛,久居在大焱京城,医道登峰造极,如今张神医久居在大焱京城,听说每个人都可以去找他看病,但每个人都不一定能够在他那儿看上病……是了,徐道友好像在玉京城就住在张神医的医馆里面,可是能够有着脸面,说服张神医为我出手?”
徐年点了点头。
袁天乾在火光愈发旺盛的炉鼎前,左右徘徊来回走动:“剥离国运、无主神源、百草神医……若真是有这三样,在徐道友的出手相助之下,我绝处逢生的可能性,比起一意孤行献祭山河,是不是要大的多?是,一定是要大多的——”
他猛然停了下来,那双暮气沉沉的眼睛犹如焕发出了新生。
满怀希望地看着徐年。
“好,徐道友为了黎民苍生如此仁义,愿意对袁某人倾囊相助,袁某人要是这都拒绝,岂不是不识好歹了?就依徐道友,我愿意放手大夏江山,只要徐道友能够助我绝处逢生再活一世出来,日后我定视徐道友如再生父母,有任何用得着袁某人的地方,敬请吩咐一声便是!”
这都只差是要拜为义父了。
徐年可没想当这千年老道的义父。
也老太多了。
“再生父母什么的就不必了,袁国师若真认这份恩情,只需日后记在心里就成,然后……既然袁国师已经答应了,是否能够请袁国师先放下江山社稷了呢?”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袁天乾深吸一口气。
伸手向着炉鼎,隔空一掀一勾。
鼎盖飞起。
紫光盎然间,一件紫袍飞出,落在了袁天乾啊的身上。
正是大夏国师那件标志性的紫云鹤袍
新鲜出炉。
紫袍在身,云鹤在衣上流转之间,本无生机的袁天乾恢复了几分气色。
他端坐在大殿中央。
双手掐诀十指勾动,只见一道又一道金色丝线浮现而出,一端系在大夏国师的身上,而另外一端经过虚无之外,连通着大夏王朝的山河社稷。
这些金线。
是大夏国师在大夏开国的七百余年间,一根又根绑在自己身上的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