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中秋,清风无限,明月如霜。
月凝笑着将昭玉送出了巴巫山,分离之际,还往她手里塞了些沧月族特酿的浓醇美酒和香甜灵果。她眉眼温和,笑意明朗:“多带些回去,若是吃不完与阿楹一块儿分着吃,吃了不够再来我这讨便是。”
冷寂的秋风吹过山脚下,辽阔的原野像是被月光覆上一层雪的霜白,银银冷光落在二人身上,无端生出几分离别之愁。
自洛水内回来后,昭玉得知了玄羽魂飞魄散的消息,素日里不是陪江挽便是陪扶泽,如今天梧山重现,不息树仍在,可山内却是空无一人,独独她一位灵息族人。她偶尔会回去瞧瞧不息树的灵气,然后便是来隔壁陪月凝了。
月凝常常在洛水境内与她谈起凡间发生的趣事,昭玉不时会为他们坎坷的经历捏一把汗,不时又被二人之间的吵嘴给逗笑。总而言之,若是一切如初,这两人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
父母皆爱子。纵然那十几年玄羽始终对魔神到来心生惶恐,对谢无澜抱有一丝偏见,可到了那最后时候,仍是违背了血誓,拉着妄尘受天道之惩,也换取了谢无澜余生安平。
世间一切种族,神仙妖魔,既然存在,便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天道的秩序,常人也说不好究竟是个什么,上古魔生来罪孽缠身,祸害世间,本就该死,但天道却并不干预苍生之事,只是在有人违背秩序时,出手惩罚便是。
上古魔在这世间,不死不灭,无人能伤,算是个无敌的存在。但世间万物总该有弱点,一切事情总该如水流般潺潺流去,故此便定下了唯有上古魔族可自相残杀的规矩。
那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杀了上古魔的法子。
有些时候,听月凝讲故事讲多了,昭玉也难免会替玄羽感到几分惋惜。
好好一个凡人,却被强行灌入魔气,此后也算是与天地同寿,再不记前尘过往。
“好了,今夜中秋,我也不耽搁你时间了。”昭玉冲她笑了笑:“若我猜得没错,你应当是又要去赴约了。”
月凝沉默着点点头。
昭玉声音轻了几分,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他还是魔,背弃血誓引来天雷,已经魂飞魄散了。纵然我们是神,也无法强行扭转他人命格。如今三界太平,河清海晏,前方的路很长,多出去走走,没准会遇到别的什么机缘呢?”
月凝盯着她。
昭玉顿了顿,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继续安慰,却见眼前的人勉强扯出了一抹笑,然后将她推走:“谢谢你的安慰,你真是有心了,下次就不用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月凝推出了巴巫山的结界外。
魔界有个地方,种了一棵很特别的树,听闻它林叶浓郁,常年不谢。每逢中秋时节,便会有如火树银花般之灿烂。月凝本是不信的,魔界黑沉沉,没什么颜色,如此特别的树,又怎会出现呢?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中秋节来此。
五情树下,秋风吹拂,亦有一道人影蹲在树下,身前的火堆里烧了一堆东西。
月凝走近了,唤道:“阿澜。”
那人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娘。”
谢无澜幼时经常听自己父尊讲,若是他死了,便一定要叫人中秋节的时候,去五情树下给他烧东西。幼时的谢无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长大后的他也不明白。
父尊死得突然,那时三界混乱,他忙了几日抽不开身,也鲜少去看他。后来有时间了,便会去祭拜一二,再后来到了洛水,就在洛水内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兀自悼念。
自洛水内出来后,他中秋夜时总会来此处,从没有人知道。
月凝凝望着他片刻,半晌才开口:“你父尊,很爱你。”
他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月凝走到他身侧,抬眼望着前方。
眼前漆黑深沉的夜,倏地有星星点点的彩色光点冒出,渐渐涌上了半空,直到那光芒笼罩住树冠,陡然间又爆发出一道绚烂的光芒来。
那光芒直冲夜空,猝不及防在夜色中绽放开,状似朵朵莲花,徐徐开放,绚烂璀璨的光顷刻间铺满了漆黑的幕布,寂静的夜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烟火声噼啪作响,五情树枝条纤细,朝外延伸开来,枝条上的绿叶化作点点银花,开始燃烧了起来。
火树银花,燃尽夜景。
月华如练,衬得此景更明亮了几分。
她忽然开口问:“为何此树,名唤五情?”
谢无澜在脑海中思索了几番,这才开口:“人有七情六欲,其中七情为喜、怒、哀、乐、爱、恶、欲。父尊曾与我提及,除却喜、乐、爱,他从来只有四情。后来他遇见了一个人,便多了爱之第五情,他曾种下五情树。五情树因爱而生,爱不消,恨也难绝,五情树只生不灭。”
“中秋夜的火树银花之景,是他和一个人的约定。”
玄羽是恨她的,可那汹如潮水般的爱,铺天盖地般卷去,爱恨交织。第五情挣脱了黑暗,从那狭窄暗无天日的崖缝中破土而出,挤进他心腔,种下了一颗名为五情的种子。
凡间的一切红尘过往,在心腔内五情树种子发芽时,他就想起来了。
夜色中燃烧的烟火,倒映在月凝漆黑的瞳眸里。
凡间,中秋节,那一夜烟火盛景,是他们二人真正的初遇。
少年坐在桥栏上,摇摇欲坠。女孩直接一把给他拽了下来,凶巴巴道:“要寻死也别到我面前来寻死,如此良宵美景,阖家团圆,你难道想让他人因你而乱不成?”
他脚步踉跄了几下,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形后,这才抬眼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穿着一袭白净的素衣,只袖口染了几点朱红,鬓边别着一两朵雪白绢花,肤色干净极了,眉眼如弯月,清清澈澈。
少年胸口霎时憋着一股气,半晌冷冰冰道:“多管闲事。”
他转身就走,衣袖却被人扯住。
“好歹我也救了你,你就这个态度啊?”
他甩开她:“我不需要你救。”
月凝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索性也懒得管他,站得远远的。
那少年走出一段路,竟又要翻过桥栏去跳河。清澈干净的水面,倒映出模糊朦胧的影子,夜色上方烟火璀璨,落在耳畔好不热闹,给冰凉的河水都添了几分彩。
她盯着他半晌,抬弓拉箭,直接给那桥栏一箭射歪了。
少年还是下意识慌了,拉着桥栏就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察觉到始作俑者是谁,猛地回头,脸瞬间红了,凶道:“你干什么?”
她笑眯眯地把弓箭收起:“救个人而已,不干什么。”
他似乎很不耐她多管闲事,凶巴巴地说:“这个时候别人都在和家人团聚,你怎么不去?”
少年后来才知道,这是那通敌叛国的将军之女。是月家举全族之力,倾尽一切才将她护了下来,最后沦落到这偏僻的平阳州来。
所以,她一袭素衣,为了不显得突兀,袖口沾了点朱红,又像是暗示什么。
他忽然就没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