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暮的失忆,既带来了麻烦,也裹挟一点好处,一方面是对于过往的认知,一方面则是对于疾病的治疗上。李之罔以私心为前提,将他所知道的有关齐暮的大部分事情都隐藏掩埋,她仍然出身在拒敌城,但只是一个普通家庭,为了去岚望城投奔亲戚才上路,至于李之罔则是途中撞见,二人的关系被他定义为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存在,他虽私心满腹,但还没有下贱到去欺骗一个失忆少女的地步。
“我父亲已经不在了啊。”齐暮靠在椅子上,头微侧,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打下光芒,从她肩头延伸到地上,“那我母亲呢,之罔你知道吗?”
“她...”李之罔从未听过齐暮谈论过她的母亲丝毫,顿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好胡编乱造,“她还活着,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是吗,那是不是在岚望城呢,不然我失忆前怎么会想着去那儿呢。之罔,难道我没给你说过我要去那儿的原因吗?”
她投来探寻的“目光”,好似要把少年郎仅剩的良知彻底碾碎。
“这个...你说过得。”李之罔埋下头去,心道既然已走上这遭,就不要再多踌躇,“你觉得岚望城这个名字很好听,所以才想过去。”
“是吗?”齐暮嘟起小嘴,食指压过苍白的下嘴唇,有些不可思议道,“仅觉得名字好听就想去见一见,很难想象我之前是这样的人呢。不过算了,幸好有之罔在,能告诉我,我之前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然真是伤脑筋。”
“等病好了,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吧,我知道有好几个地方都比岚望城要美。”
“可以是可以,但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之罔你说不去岚望城,我就感觉心有点痛呢。”
齐暮指住自己的心脏,渐次下滑的语调显得有些伤悲。
“那是病啦,只要治好了,就没事了。那我就先出去了,你先待着,下午我再来看你。”
李之罔端上托盘,向齐暮挥了挥手才关上病房的大门,一瞬间如失力般靠住墙壁,缓缓坐到地上。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告诉她,她得的是饥饿病。
让李之罔深信齐暮已患上饥饿病的并非她与余喘提过的种种症状相吻合,而是在卢虹山上的记忆。那时她仍一心寻死,在得知齐元明的死讯后,神智陷入不清的地步,就在那里,李之罔头一次看到了她身上的异变。她的头发变成了诡异的灰红色,里面甚至还有蛆虫翻腾,她裸露的小臂弥漫出如荆棘般的图腾,眼中流出灰黄苦泪,原来那些都是饥饿病的征兆。
如果回顾过去,这个女孩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了古怪。她不吃肉,甚至闻到肉味就会泛起呕吐的欲望,若仅仅如此还好,但无论是在卢虹山,还是岭山,还是荒村,还是离开婆娑湖的路上,她都很少吃东西,李之罔是知道的,但他只以为是自己做的菜不合对方的胃口,从未想过是她自身的情况。
直到现在,李之罔才明白,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饥饿病,并非她不想吃,而是她潜藏着病灶的身子拒绝一切食物。
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患上了这样的一种疾病,因此面对每一次追问都含糊其辞,这反而带来了一个好迹象,失忆的齐暮不拒绝任何食物,无论鲜蔬还是烹肉都吃得津津有味,表现地仿佛她根本就没有饥饿病一样。
“我看到了,但或许要再过段时间才行。”在李之罔把上述的情况汇报后,余喘是这样回答的,“她有可能是第二种饥饿病患者,现在已经进入到早期发作阶段,因此食欲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水平。”
李之罔也想知道是否是这样,因此也就停下来,继续喂食少女,不过在他强烈的建议下,只有他一人接触齐暮,这让他实打实地成为了新生少女向外望的“眼睛”。
饥病村并不算大,若不知道其具体的作用,在外人看来不过一个普通寻常的小村庄罢了。事实也是如此,村长余喘除了救治饥饿病人外,同时也要主管生产建设工作,这主要是由于拒敌之乱以来,王朝已不再下拨资金,为维持饥病村的正常运转,余喘等人只能自力更生,将仅剩的链沫用于购买饥饿病人所需的药品。
同时,像余喘、余靖等人都是饥饿病人,或许应该这么说,除了李之罔外,待在饥病村的全都是饥饿病人。有些人幸运地将饥饿病压制住了,举止行为都与正常人无异,这样的人就能参与饥病村的生产建设工作,余喘、余靖就是此例。这让李之罔燃起了希望,就算齐暮有饥饿病,他也相信他可以帮助她将饥饿病压下。但有些人是不幸的,这些人李之罔从没见过,据说他们都待在村子后面的屋子里,被捆住手脚,只有专门的人才能进去给他们喂食。不过,在一次私下的谈话中,余靖曾表示那种已进入中期和晚期的饥饿病人根本坚持不了几年,很快屋子就会被腾空,并送进去下一位饥饿病人。
“我给你说,为什么要把他们捆住。”一次,余靖背着锄头从村外回来,看见李之罔正往村子后眺望,拉住他道,“这些人都饿疯了,若不捆住,他们连自己都要吃,都要啃。之前发生过一件不好的事,一个病人没有拷紧,等再注意到的时候,那位病人已经把自己的两条腿活生生咬了下来,甚至还...”
余靖没有再讲下去,但后续的惨状却出现在了李之罔的梦中,起初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后面却逐渐清晰,变成了齐暮的模样,吓得他大汗淋漓,粗气连出。
但幸好,齐暮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她每天吃三顿,睡足四个时辰,作息良好,简直就像一个正常人,甚至连此前持怀疑态度的余喘也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看走眼了。
“李公子,很是抱歉,看来公子的女伴并未罹患饥饿病,是我等失误了。”
最终,余喘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之罔并未过多解释,只要能离开就好。在收拾好一切后,齐暮却不走了。
她蹲在地上,用手指画着圈,有些不满道,“人家要看雪啦!”
“雪?”李之罔有些疑惑,虽然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初,但还没有下雪的迹象啊。他推开门,也没发现下雪,便道,“走吧,已近冬,路上也是有雪的。”
齐暮有些不快,但还是抓住了李之罔递过来的手。
决定在饥病村待上一阵后,李之罔便抽空把马车牵了过来,再次上路,仍是那匹红毛马,仍是半路上捡到的货运车厢。
与之前相比,齐暮变化太多,甚至已不像同一个人。本来她内敛沉默,但失忆后却开朗乐观,好似要把之前没讲过的话全部补偿回来,有时候就连李之罔也承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除此,她的身体开始再次发育,之前消瘦的身子在数月的修养下开始显出丰腴的迹象,这一点,李之罔最是清楚不过,因为一直都是他在给她换衣服。
所以,若是以前的齐暮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在车厢里待着,现在的齐暮却非要坐在外头,和李之罔挤在一起,按她的话来说,“今天会下雪,我要第一时间就碰到!”
对于这一点,李之罔是不相信的,毕竟齐暮现在连修为都没有,连灵气都感知不到,如何能够预言天气的转变呢。
可是,就在落日即将淹没在群山之际,他却分明感觉到了鼻尖的一抹寒意。他抬起头,漫天的雪花在夕阳的映照下正纷哗而下,兆天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出现。
“是雪呀!”齐暮虽看不到,但还是撑开双手去接,叫唤道,“老天爷是个好人呢,知道我想看雪,就下雪了。”
李之罔不管她,继续驾车,“看会儿就进去了,外头冷。”
“我看不见嘛,之罔帮帮忙,捡片雪花放到我手心来。”齐暮熟稔地抓住他的衣角,撒娇道。
李之罔照做,然后他看见齐暮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好似碰到的不是片仅以体温便能快速融化的雪花,而是块臻冰。
“冷吧?”他说道,暗示她快点进去了。
“是有点啦,但是呢...”
李之罔侧过头去,发现她把头埋在膝盖上,“但是什么?”
“雪花融化之后反而感觉很温暖,就像...”齐暮觉得自己形容的很不到位,但不知为什么只能想到这个,踌躇着道,“就像围在火盆旁一样,能听到木头噼里啪啦裂开的声音,还有小火星飞到手上的奇异触感。”
瞬间,李之罔呆在原地。
十一个月前,他也曾抓住片雪花让少女感受,那时是在荒村,二人靠坐在一起,脚边放着个火盆。
“进去!”
身旁少年郎突然地情绪激动,吓了齐暮一跳,她低哼一声,骂句“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乖乖钻进车厢里。
而李之罔则陷入了对自己的拷问。齐暮失忆了,对他而言是件好事,这样她就再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岚望城,不用再为了那因宏大而虚伪的王朝和家族去牺牲自己,能成为真实的自己。她可以停在任意一座城镇,去买花,去购物,可以把头发染成任何颜色,可以装上眼睛,不需别人的言语而认识世界。她自由了,如果这是以抛弃过去为代价的话。
“我们离开饥病村了,可以去任何地方,现在开心吗?”
“不开心!”齐暮颇具中气的话从车厢里传出来,“因为你刚才很大声地喊我进去,但是,如果你道歉的话,我就好好回答你。”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齐暮,若真的是她,她绝不会回话。可那样的她,真的会幸福吗?
李之罔知道答案,终于下定决心,进而泪流满面,他要一个人保守着过去的齐暮,让她一直在去岚望城的路上,但却一辈子无法到达。
“你会怨恨我的,我知道。”
“你说什么了?”齐暮从车厢里钻出来,手指戳住他的脊柱,“说这么小声,不是在偷偷骂我吧。”
“没有。”李之罔赶忙把眼泪抹去,掩饰道,“现在终于离开村子了,有想好要去哪儿没?”
“没有呢,我一直想离开那间屋子,但等真的到这一天,反而很迷茫,好像一下子就没有地方去了。之罔,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李之罔摇头,尽管在埋葬方削离的那天他也曾如此迷惘,“那我们在地图上随便选个地方吧,你选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地图在你旁边的枕头下面压着的。”
齐暮答应一声,摸索阵,把地图拿出来展开,手指头在上面游走着道,“我要开始选了哦,选到哪个就是哪个,就算是在北仙洲,你也得送我过去,这可是你答应过得。”
“我会的。”
李之罔微笑着注视齐暮的动作,只见她的食指在地图上面不停画圈,一会儿划过西仙洲的终焉沙漠,一会儿划到北仙洲的巨大巨人冰塑群,随着圈的缩小,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只游离在南仙洲的区域。然后,她的手突然停下,而李之罔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
齐暮喊道,“之罔,我选得是哪儿啊,快点告诉我!”
“你指到海洋上了。”他别过头去。
“真的?我才不信。”齐暮有些不开心道,“不会是我指得地方太远,你不想送我吧?”
“没有的事,真的在海上。”
心虚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算了。”齐暮突然心情全无,一把将地图揉成一团,扔回车厢里,“反正我也是个瞎子,纠结真的还是假的干嘛呢?”
“你不相信我。”
“这...我就是个瞎子,你让我信或是不信,我都很难选啊。而且,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之罔你就像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里一样,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不管你遇到多少人,只有我值得信任。”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