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谬赞了,”徐凤鸣客气道:“我再聪明,也比不上族长的步步为营,我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一切应该都是族长一手安排的?”
“人算不如天算,”齐言之说:“无论我如何费尽心机、机关算尽,不也没料到那逃出去的小孩,会遇到微服私访的王子殿下吗?”
徐凤鸣:“所以,族长最开始的打算,是让依拉勒跑去大安报信?让大安城直接出兵来塞北平叛?让我猜猜……到时候族长就可以让他们……”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宁说。
徐凤鸣在齐言之说明先生很聪明,料定消息已经泄露的时候就猜到了。
依拉勒恐怕不是在欧阳先生的帮助下逃出去的,而是齐言之“让”欧阳先生帮助依拉勒逃出去的。
他的目的是让依拉勒替欧阳先生把消息传到大安,到那时,启国一定会派出军队来平乱,到时候启军跟东胡人打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就可以趁虚而入,从中获利了。
只是齐言之千算万算,没算到依拉勒逃出去后,遇到了来塞北游历的徐凤鸣,以及前后脚追出来的赵宁,这才迫使他的计谋败露。
毕竟欧阳先生一被劫走,东胡人那边肯定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瞒不住了,要提前发兵。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齐言之怎么都没想到,就这么巧,徐凤鸣跟赵宁当时会在阿勒村。
徐凤鸣自愧不如:“族长真是好计谋,徐某真是自愧不如。”
他同时心里在佩服齐言之,这么缜密的计划,他竟然能布置的如此周密,不但环环相扣,他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出过面,完全置身事外。
哪怕是到时候事发,亦或是介石和那传说中的明先生发现有奸细,就算是查也查不到他头上来,最后只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未免疏漏,接下来的细节,我让绍之来跟殿下和公子细说。”齐言之没说话,反而借机引开话题,让人找尹绍之去了。
他没有否认,显然,徐凤鸣跟赵宁想的没错,他最初的计划就是这样的。
齐言之无论是学识、谋略、亦或是识人观心之术都不在话下。
这一点从他找尹绍之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决定跟赵宁合作,那么就要完全获得赵宁的信任。
他不但没有亲自去找尹绍之,也没有出正厅 ,而是直接在正厅喊来人,让人去找尹绍之过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尹绍之来了。
此人生得玉树临风、风姿卓绝,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手投足间,均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温润而泽。
他一来,不动声色地将殿内几人扫了一遍,随后坦然自若地跟齐言之对视一眼,片刻间,两人就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信息对接,各自心照不宣地一点头。
齐言之让人上了茶水,几人坐定,齐言之便让尹绍之将白城,以及各部族的现状介绍清楚,包括但不限于各部族的具体人数,具体驻扎地点,以及各部族的族长的身世背景。
尹绍之才思敏捷,反应极快,心下稍一停顿,便迅速将各部族的现状分析得清清楚楚。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不但把各部族的关系、实际人数、确切的驻军据点说得毫无半点落差,还把各族族长的性格特点,以及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交代得明明白白。
这一番下来,别说徐凤鸣暗自钦佩,赵宁都不由得对这个人多看了两眼。
徐凤鸣跟赵宁听完,稍一沉吟:“依族长跟尹先生之见,目前可有最为稳妥的办法?”
尹绍之看了齐言之一眼,齐言之微微点头,示意他直接说就是。
“那我便无礼了, ”于是尹绍之开口了:“请问殿下,援军什么时候到。”
赵宁:“按照行程,最快后日清晨。”
尹绍之:“恐怕等不及了,若是我没算错,最迟明晚便会发兵。”
“我听尹先生分析了各部族的关系……似乎这东胡人和西戎人在这白城,跟各部族积怨已久?而且, 除了东胡人和天生好战的西戎人,各部族间似乎也不那么愿意打仗,那么……”徐凤鸣抬起头,看向齐言之:“族长,倘若让你策反羌族,和其余部落的族长,有几成把握?”
齐言之跟尹绍之神色一顿,明白了徐凤鸣的计划,齐言之说:“若是我一个人去,或许只有五成把握,但若是王子殿下与我一同去,或许能增加两成。
殿下,您是知道的,我们在你们启人眼中,虽然未曾教化,但大家都是人,并非天生喜欢抢劫,过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只要殿下能给各族一条活路,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知道了,”赵宁听明白了齐言之的话,这是让他去给各族吃颗定心丸:“我去。”
徐凤鸣:“只是现在城中恐怕有东胡眼线,需得小心行事。”
齐言之:“公子不必担心,我们可以趁着黑夜,悄悄潜进他们府邸。”
赵宁不放心徐凤鸣一个人在这里,尹绍之看出他的担忧:“殿下放心,我尹某人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让公子少一根头发?”
赵宁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半点不给尹绍之面子:“我凭什么相信你?”
尹绍之:“……”
徐凤鸣:“……”
齐言之:“……殿下,绍之是我族数一数二的武士,武功不在我之下,何况我的府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殿下尽管放心。”
赵宁刚想说,你说得好听,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那他跟徐凤鸣是怎么进来的?
徐凤鸣知道赵宁的性子,抢在赵宁之前开口了:“放心,现在白城还没人知道我们来了,不会有事的,再不然,我还可以跑嘛,相信我,我武功不行,逃命还是可以的。”
赵宁犹豫片刻,想着带着徐凤鸣去不是不可行,但若是万一谈崩了到时候打起来,他不一定护得住徐凤鸣,还不如让徐凤鸣留在这里安全一点。
于是只得退步:“我会尽快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徐凤鸣点头。
四更天,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这时候连星光都暗淡了,两人趁着夜色潜出了府邸。
齐言之带着赵宁,首先去的是羌人族长的府邸。
羌族族长单蒙,已经年过半百,满头青丝已成银发,却虎背熊腰,身材圆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威武不减。
齐言之带着赵宁来的时候,他正在案几前擦拭自己的佩剑,他用一块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佩剑,面色沉静,不显喜怒。
身为族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东胡人的野心有多大?
尽管他仍然强壮,但他已经老了,世人终究难逃一死,他也不例外。
他保护得了族人一时,却不能永远护着他们,只怕自己将来一死,东胡人的屠刀就会砍向他的族人。
“谁?!”
单蒙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看着门口,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单叔,”齐言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我。”
单蒙一身气势稍减:“言之?”
齐言之在外应了一声,单蒙说:“进来吧。”
齐言之带着赵宁推门进屋,单蒙第一眼就看见了齐言之身边的赵宁,他看着齐言之,等着齐言之给他介绍。
齐言之忙道:“单叔,这位是王子殿下。”
单蒙不解地看着赵宁,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子,赵宁跟他对视:“单老安好,在下赵灵。”
单蒙眼睛一眯,眸中闪过一抹戾气,一刹那间,他动了杀意。
齐言之见势不好,忙道:“单叔,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平息那一触即发的大战的。”
单蒙将视线从赵宁身上移到齐言之身上,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齐言之,继续擦拭自己的佩剑,声音平静,不辨喜怒:“哦?只不知贤侄你,你有什么高招?”
齐言之知道单蒙是生气了,他只得快速地把这番来的目的跟单蒙交代清楚,最后道:“不但如此,殿下承诺,日后不管是谁参军,都能跟启人享受同等待遇,以前欠的军饷和抚恤,他也会想办法补上。”
单蒙没说话,还在擦拭他那把已经一尘不染的佩剑,齐言之说:“单叔,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对启人的所作所为十分心寒,但我相信,殿下他跟别的国君不一样,他一定会做到的。”
单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齐言之:“就凭你一面之词,凭什么要我相信他?”
赵宁:“我赵灵发誓,绝对说到做到。”
“发誓?”单蒙冷笑道:“倘若真能应誓,就你们启人这几百年间发的那么多的誓言,恐怕早就让你们国家的人死光了吧?”
他这话,明摆着是说赵宁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发誓当做放屁一样,放完了事。
饶是齐言之听见这话都觉得不妥,赵宁再怎么也是一国王子,被单蒙这么羞辱,谁能受得了?
赵宁却半点不生气,连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单老要怎么才能相信?”
单蒙反手一拍,将自己的佩剑插在案几上,那佩剑穿透案几,插在案几上,尾部不断颤抖。
“老实说,”单蒙道:“现在对我而言,不管是帮东胡人,还是帮你们启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毕竟帮东胡人无异于是与虎谋皮,可你们启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这些年做的事,我想我心知肚明,你也是。
你若想让我再次相信你,需得拿出诚意来,否则我凭什么相信你?”
赵宁:“你想怎么样?”
单蒙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宁,眼底暗含戏谑嘲弄之意:“这样,江湖不是流传一种三刀六洞的赎罪方式吗?
如果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要向对方赔罪,请求对方恕罪,就得用利刃在自己的身体上对穿三个窟窿,以此来请求对方的原谅,是不是这样?
殿下,我们今日就用这办法如何?只要你敢,不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单蒙,包括羌人全族,以后誓死效忠于你一人,如何?”
齐言之听了脸都白了,这三刀真下去了,赵宁死在这里怎么办?
“单叔……”齐言之喊了单蒙一声。
单蒙抬手,制止了齐言之说话:“言之,我们两族向来交好,两族之间更是一直互相通婚,我知道你今日来,不但是为了你们氐人,也是为了我羌人的命运。但是今日这事是我跟赵家的私人恩怨,不牵扯旁人,不管怎么样,一切后果由我单蒙一力承当,绝对不会拖累你们氐人。所以,你也不必再劝我。”
齐言之:“……”
齐言之担忧地看向赵宁,他也没料到单蒙会这么恨启人,现在赵宁是骑虎难下,这要是三剑下去,恐怕赵宁得玩完,可要是不这么做,单蒙就势必会站在东胡人那边了。
赵宁没说话,甚至没看齐言之一眼,伸手握住剑柄将剑从案几上拔了出来。
他手腕一转,那剑立即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他的腹部。
这是羌人特有的利剑,剑刃略弯,成弧状,上剑刃上还有一排尖牙一般的锯齿,穿透赵宁的腹部时,剑身向上弯,上面还挂着鲜红的血迹。
他动作太快,别说齐言之,连单蒙都没反应过来。
赵宁吃痛,咬着牙将剑拔了出来,由于剑刃是弯的,他拔出来时又太快,用力太猛,剑刃上的锯齿将伤口又撕裂了,锯齿上甚至带着血肉,这比用利剑刺伤还要痛苦百倍。
赵宁终于挺不住,疼得他嘴唇微张,下意识地喘着气,他身子一斜,往旁边靠了靠,发现身周空无一物,只得咬着牙挺着。
赵宁:“一剑……”
说罢,再次一剑穿透了自己的腹部。
齐言之:“……”
单蒙:“……”
赵宁用力一拔剑,这次再也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两剑……”赵宁说。
鲜血顺着他撕裂的伤口不断往外淌,不片刻间,地上已经是猩红一片。
赵宁脸色苍白,浑身战栗,额头上更是有豆大的汗珠滑落。
嘴里传来铁锈味,赵宁自己都不清楚是自己把嘴唇咬破了,还是重伤引起的呕血。
他强忍着疼,将嘴里那口鲜血咽了回去。
赵宁缓了一会儿,强撑着起身,再次折返剑柄一用力,那剑拖着血线直直插向他的腹部。
说时迟那时快,单蒙瞬间出手,一把抓住赵宁满是鲜血的手腕,那剑在即将穿透赵宁腹部的时候猛地一顿,停在了赵宁腹部不足一寸的位置。
一缕血线顺着剑刃流到剑尖,凝聚成一颗猩红的血珠,无声滴落,落在赵宁衣袍上。
赵宁有些不解地看向单蒙,单蒙一手抓住赵宁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他手中的剑。
赵宁身形有些不稳,齐言之忙走过来,搀扶住赵宁。
“殿下,就冲你今日这番举动,”单蒙提着剑,剑尖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赵宁颔首:“多谢……”
单蒙先拿过药来给赵宁止血上药,随后扶着赵宁靠在软榻上,单蒙洗去手上的鲜血,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看向齐言之:“言之,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说出来。”
齐言之简单地将计划说了,其实很简单,介石要出兵,一定会聚集各族族长开一次会,商量出兵事宜。
齐言之的计划是趁着这次机会,控制住介石,先把白城的东胡和西戎力量端了,只要消息瞒得够好,悄无声息地把介石跟白城的东胡人解决了,不让消息传到在拉罕山脉驻扎的东胡军队里就行。
不过,徐凤鸣的意思是,哪怕是他们对付东胡人的消息走漏也无所谓,拉罕山脉里的东胡驻军要来白城,最快得一天,只要赶在他们来之前控制住白城就行。
只要掌握了白城,就有胜算。
“殿下说,”齐言之说:“邕城的军队最快后日清晨可到,我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单蒙听完,缄默片刻:“最稳妥的办法,最好是争取其余各族的同意,虽然他们人不多,但聊胜于无,何况到时会议上各部族群拥而上,也好分散介石的注意力。”
“单叔说得对,”齐言之十分恭敬:“我们正是这么计划的,下一步就准备去拜会各族族长。”
单蒙看了看面色苍白靠在榻上的赵宁:“他都这样了,还去?”
“……”齐言之有些为难地看着赵宁,赵宁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从榻上下来:“走。”
齐言之:“……”
单蒙:“……”
齐言之不敢折腾赵宁,然而他也没办法,赵宁是王子,只有他去,才能事半功倍。
齐言之看赵宁那模样,实在有点于心不忍:“殿下,要不……”
赵宁:“没事,走。”
齐言之只得闭嘴,跟赵宁往外走,最后被单蒙叫住了,齐言之停住脚,看向单蒙。
单蒙说:“你带着他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齐言之当即变了脸色,笑了起来:“是,多谢单叔!那我这便带着殿下回去了!”
单蒙点头,嘱咐齐言之小心,赵宁伤得很重。
饶是齐言之再怎么小心,等他把赵宁弄回府邸的时候,赵宁还是险些疼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