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佑能在毫无家世背景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更是年纪轻轻就能让多疑的姜懋如此提拔他,与姜勤制衡,自然不是个傻的。
何况姜冕本来该被囚禁在王宫偏殿,现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他若是再做出一副不清楚姜冕的目的的样子,那就没意思了。
谢佑如此单刀直入,反而让郑琰有些意想不到。
显然,姜冕跟谢佑应当不仅仅是“曾经关系好过一段时间”这么简单。
姜冕倒是挺平静的,似乎并不意外谢佑会如此说,他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谢佑:“殿下想怎么做?”
“现如今父王已经到了听不进劝谏的地步了,”姜冕叹息道:“老实说,我能上门求将军你已经是万不得已了,相信将军已经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尽管早就猜到了姜冕此行的目的,谢佑脸上还是闪过一抹震惊之色,不过那神色一闪而过,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
他缄默许久,姜冕跟郑琰默默地对着,也不说话。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似乎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
“殿下,”良久,谢佑说:“若是我不答应殿下,殿下会让您旁边那位大刺客杀我灭口吗?”
“当然不会,”姜冕神情微微一怔,随即立即笑了起来:“谢将军怎么会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曾经都是至交好友,若是因为你的拒绝,我就杀人灭口的话,那我与那无情无义之人有何区别?”
谢佑:“殿下不怕我借此去向君上告密?”
姜冕:“我若是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我就不会跑这一趟了。”
“殿下虽然不会逼迫将军,不过有一件事,将军得明白,”郑琰说:“若是君上真的发兵了,带来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楚国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卫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将军是个聪明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将军是知道的。
毕竟楚国旁边,还有一个宋国。
两国虽然邦交甚好,但谁也不敢保证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会不会乘虚而入,谢将军认为呢?”
他这话说的威胁意味十足,却也是实话。
毕竟现在不止是楚国国力强盛,盘踞于西川的燕国,以及早已冲破玉璧关,驻守在大溪城的启国,谁不是虎视眈眈,觊觎洛阳已久?
晋王朝覆灭已经四年,至今为止无人敢发兵洛阳,都害怕一旦真的驻守洛阳,会同时遭到其余四国的同时反扑。
何况,四年前的洛阳一战,太子姬玟不费一兵一卒,引来洛河水水淹洛阳。
不但将屹立千百年的洛阳古都化为一片废墟,还连带着埋葬了几十万的士兵。
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洛阳城上空的乌鸦成群结队,盘桓不去。
这也是虽然晋王朝已灭,这几年反而风平浪静的根本原因。
只因四年前洛阳一役,导致各国元气大伤,包括这些所谓的强国,同样是伤筋动骨,动摇了根本。
何况,谁敢保证洛河水会不会再一次决堤?
谁敢保证会不会再遇到如姬玟一般疯狂的疯子?
就算自己死,也要带着那胆敢觊觎洛阳的人一起陪葬?
郑琰:“若是真到了那一天,谢将军的凌云之志……”
“谢将军有他自己的考量,”姜冕及时制止了郑琰:“不能强人所难。”
郑琰识趣地没再说下去。
“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就不打扰谢将军了。”说罢,他跟郑琰起身告辞。
两人走出院外,厅内的谢佑终于开口了:“等一下。”
二人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向谢佑。
谢佑起身走到二人身前:“我不在乎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不在乎覆巢之下有无完卵,我如今在这世上除了母亲,再没有一个亲人,真到了那一天,我大可以带着母亲远走他乡,找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
姜冕静静地听着,谢佑顿了顿,又道:“这事,我只为殿下做。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些事殿下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殿下,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上将军,更不可能去到上将军帐下做近卫军。
我谢佑自然就不可能得到上将军的赏识,自然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多谢将军。”姜冕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谢佑回了一礼:“要谢,也该是我谢殿下。”
郑琰带姜冕在黎明之前回了长春阁。
“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郑琰带着姜冕飞檐走壁,还能腾出时间来说话。
姜冕跟着他飞檐走壁,有些微微气喘:“你是想说,谢佑不是我父王提拔起来制衡我王叔的吗?为什么当初会在我王叔帐下做亲卫?”
郑琰:“是,注意前方,跳。”
姜冕跟着他来回跑过几次,已经适应了这种飞檐走壁的感觉,何况他知道郑琰武艺超群,不会让他受伤,是以很信任郑琰。
郑琰让他跳,他毫不犹豫就跳了过去,差点掉河里去。
郑琰眼疾手快,当即将他朝怀里一拉,抱着他的腰身,在河面上一借力飞上了岸。
上了岸后,郑琰放开他,两人继续往前面跑。
郑琰:“按照你父王的警觉,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可能的。”
“按理说确实是不可能的,”姜冕说:“可谢佑是我王叔看中的人,是他认为日后能代替他,接任楚国下一任上将军的不二人选。
谢佑此人,知恩图报,生性正直善良,为人又刚正不阿。
不会以权谋私、也不会以恩相挟,更不会置将士们的生命于不顾。
掌管军队,必要杀伐果断,遇到战事时能当机立断,又要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不能视人命如草芥。这样,每次面对战事时,总能想尽办法减少人员伤亡。
我王叔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接班人。”
“……”郑琰:“我懂了,你王叔早就察觉到你父王要削他兵权了,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王叔出此下策,”姜冕说:“也实属无奈。”
郑琰心想姜勤能文能武,又如此会揣摩人心,干嘛不把姜懋干下来自己当国君?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亲手培养一个接班人来削自己的兵权?
这样一来,他们今日也不必四处奔波了。
“不是每个人都对那位置感兴趣的,”姜冕似乎知道郑琰心里在想什么:“王叔想要的是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郑琰:“……上将军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话音刚落,远处一声嘹亮的鸡鸣声响彻云霄,紧接着,全城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当——”
悠扬冗长的钟声自王宫传来,音传百里,唤醒了全城。
浔阳城城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缓缓打开。
天亮了。
突然,一队巡城的士兵从街道上走过。
郑琰立即拉着姜冕闪身躲进巷子。
郑琰抬眸看了看天,天边已现出鱼肚白,天色也渐渐亮了。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郑琰说:“我们得快点了。”
于是直接抱着姜冕,在大街小巷中快速穿梭。
一盏茶后,两个人总算到了长春阁。
徐凤鸣等人见二人回来,总算松了口气:“怎么样?”
姜冕:“成了。”
徐凤鸣颔首:“那么,接下来就看王后娘娘的了。”
几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姜懋今年要在汀山秋祭。
汀山是楚国祭祀用的圣地,楚国世世代代大大小小的祭祀仪式都在汀山进行。
自从姜懋继位后,因着他时时刻刻都是一副“总有刁民想害孤”的样子提防所有人,于是便将祭祀地点改在了宗庙。
很显然,他今年之所以选择了汀山祭台,肯定有人说了什么。
姜冕清楚这是宋王后干预的结果。
他们的机会来了。
“殿下,机会来了。”徐凤鸣道:“我们该商量一下具体该如何行动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君上上了汀山,就住在汀山行宫别下来了,您觉得呢?。”
姜冕:“……”
“这个简单,”宋扶说:“到时配副药给他喝进去就行了。”
“现在的关键是,上将军跟谢佑,”徐凤鸣食指轻轻敲了敲案几:“谁更适合跟君上正面对决,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或许……
殿下,恕我直言,您真的有把握他们会动手吗?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反水吧?”
“先生放心。”姜冕道:“我王叔跟谢佑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好吧。”徐凤鸣道:“只是以防万一,我觉得最好还是让赵宁跟郑琰跟着。”
姜冕:“如此,那就麻烦二位了。”
七日后,秋祭日。
姜懋带着宋王后去汀山祭祀。
他带着宋王后走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众禁军。
“竟然连一个儿子都没带,”郑琰瞅着那半死不活爬山的姜懋:“他究竟是有多怕他儿子造反篡位?”
徐凤鸣:“……这可不好说,谁不想做至高无上的君主呢?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君主不害怕自己从王座上跌落下来呢?”
郑琰理所当然道:“当然有了。”
徐凤鸣:“谁?”
郑琰却不吭声了。
沿途已经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国君祭祀了,汀山山脚至祭坛总共不过三百多阶台阶。
为表诚心,姜懋必须放弃车马,一阶一阶走上山。
他走了不到一半,便已经气喘吁吁。
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他这些年来越发力不从心,这才上了不到百步台阶,就已经呼吸不畅了。
不单是体力大不如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觉着累。
更是时常健忘,有时说过的话转头就不记得了。
如今眼睛也模糊了,他还时常想起从前的事,听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总爱回想以前的事。
他更没想到的是,到得现在,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和大臣们都觉得他老了,他们已经开始否定他的决策了。
他现在回想起自己决定出兵驻守洛阳那日,姜冕跟群臣跪在殿前,让他收回君令时的眼神,不可思议中又带着审视和震惊,包括惊讶、不解、以及无法掩饰的失望和蔑视。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看一个老得已经没有分辨是非能力的人的眼神。
在他们眼里,他姜懋已经老来昏聩,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
所以姜懋才会如此生气,他简直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杀了!看他们谁还敢蔑视他,挑战他的权威。
“嗬……嗬……”姜懋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气喘声,然而他却没有出汗。
“君上,休息一下吧。”宋王后伸出纤纤玉手扶着姜懋。
姜懋摆摆手,腰弯得像一张弓,他不能休息,若是停下来休息,不正是代表他承认自己老了吗?
老百姓似乎也发觉他们的国军老了,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此时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
“君上老了……”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小点声!”有人立即小声呵斥道:“不要命了你?!咱们君上什么都能忍受,唯独不能有人说他老你不知道?!这是他的逆鳞,你小心惹怒了他,准没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现在这里这么多人,几乎浔阳城一半的百姓都来了,难道他还能让军队把我们全杀了不成?”
“那也不能乱说,祸从口出不知道吗?!”
“哎,要我说,君上到了这般年纪,怎么还不立太子?”
“还立什么太子?太子不是子冕吗?虽然君上不知受了什么人的蛊惑废了殿下的太子之位,但这诸多王子当中,只有子冕是按储君来培养的,最后这国家啊,一定会交到子冕手中。”
“我看不然,若是真如你所说,君上又为什么助长其余几位王子?任由他们互相争斗?而且,我看君上现在似乎已经厌恶了子冕,难道你没听说吗?子冕殿下已经被囚禁了。”
“嘘……”
“此事可说不得。”
“这是真能要命的。”
徐凤鸣等人做百姓打扮,隐藏在百姓里,跟着队伍往山上走。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子冕生性纯良,是最适合做国君的。”
郑琰不动声色,手腕一翻,一枚铜钱悄无声息滑进手心,他扣那铜钱,屈指一弹,将那铜钱打在了那人头上。
“哎哟!”
“谁?”那人吃痛,惊呼一声,回头看去,当即被旁边的人拽了回去。
“还不懂吗?这是警告!再胡言乱语,下次飞过来的就不是铜钱了!”
于是周围的人都闭了嘴,默默跟着队伍往前走。
“别生事端。”徐凤鸣小声地提醒道:“他生性多疑,若是打草惊蛇,便要功亏一篑了。”
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祭坛。
徐凤鸣四处打量一番,寻找谢佑的影子。
谢佑此时站在人群前面,接触到徐凤鸣的视线时微微颔了颔首。
禁军围在祭坛外,将百姓跟姜懋隔断开来。
此时祭台上已经准备好了祭祀所需要的一应物什。
“君上,时候到了。”掌管祭祀的宗伯道。
姜懋此时头疼欲裂,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迸裂而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绞做一团,仿佛要死了一般。
他竭力喘匀气,点了点头,示意宋王后松开自己,强忍着不适走上前去,双手接过宗伯递过来的香。
姜懋双手握着香举过头顶,开始念悼词:“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谢佑微微抬手,埋伏在人群中的士兵们纷纷按住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郑琰跟赵宁同时警觉起来,预备一旦出现意外好随时动手。
“日月之明,星辰之灿,
阴阳之调,四时之序,此皆天地之所为也……
自古王天重祀……”
姜懋越说越是气力不济,声音也越来越小。
“祭告天,祈祷福……感天地之灵,求国泰民安……”
“噗——”
姜懋心中顿时一搅,腹部传来尖锐的刺痛感,手中长香当即脱落,继而吐出一口鲜血来,竟然直接软倒在地。
“君上——!”
“君上——!”
宋王后与宗伯同时惊呼一声,一同扑了上去。
“君上!”宋皇后跪倒在地上,抱着姜懋的脑袋:“快传太医令!”
姜懋瞪大了眼,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嘴里鲜血狂涌,他半张脸都是血,花白的胡子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竟然让徐凤鸣等人措手不及,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郑琰懵了:“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吐血了?难道是他们姜家列祖列宗终于看不下去他干的混账事 ,要亲手收了他?”
徐凤鸣道:“我也不知道。”
祭坛上,太医当即上前来,抓起姜懋的手腕把脉。
“怎么会这样?!”宋王后问道。
“情况紧急!”太医道:“还请王后先将君上带往行宫,臣再行医治!”
“来人!”宋王后一声娇喝。
禁军统领立即上前来跪在地上:“王后,情况紧急,臣只有僭越了。”
宋王后:“别废话!快点!”
禁军统领转身跪在地上,宋王后跟宗伯立即跟姜懋的贴身内侍合力扶起姜懋,将他扶到禁军统领背上,禁军统领背起姜懋就跑。
宋王后起身的那一刻,视线扫过人群,跟徐凤鸣对视,随后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随后跟着众人跑向汀山行宫。
与此同时,对面的谢佑抬眸看了一眼徐凤鸣,徐凤鸣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谢佑在人群中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隐藏在人群中的士兵们纷纷松开了按着兵器的手。
片刻后,祭台上就空了,只剩下依旧围着祭台,拦着祭台,防止百姓闯入的禁军。
姜懋躺过的地方还有一滩血,祭台上的祭品上面被姜懋吐出来的血染红了。掉落在地上的长香早已熄灭,不知道在方才的混乱中被谁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