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停步门槛前,忘了放下两边挽起的高袖,就此行进。
只是,静心计量的两腿间距,较之寻常,多了几寸。
脚底生风。
千人惊惧,两两对眼,静得袅袅香烟,落地也有声息。
没人敢再问。
只有商影云喉头发紧,小心凑近:“……望枯,你是说,让我们砸了这佛像?”
望枯:“不错,就是这一座。”
她脑袋往后头落,靠在一边颈侧,再看佛像。
它五官横飞,向上浸着笑的嘴角,如今一经倒挂,成了个驴蹄子,丑态百出。又因佛脸饱经风霜,便来了更多阴鸷将他笼罩,佛呈鬼面,轻吐寒气。
风浮濯走路没声儿,一手夺走了望枯手中的李子,一手不容置喙揽过她的腰,往案台前拖拽,直至抵在他身前。
“坐好。”风浮濯把李子往衣襟上擦拭,紫红色的汁水染了白衣,便再举起此物,“洗了么?”
他有气生,却无处撒。
——想来,石子都敢吞,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望枯不敢做的?
望枯被他强硬扳正了背,才迷迷瞪瞪看去来人。风浮濯见她坐稳了身,就收回揽腰之手。
前者眸光一定,落在后者精壮的长臂上。
——倦空君何必包得如此严实呢。
他这样会吃苦,又去莫欺谷历练,原先的缝合处还未好,就叠上新的、沟沟壑壑的瘢痕,而筋脉如粗根,从上往下蔓延开来,还一颤一颤,愈发勃勃生机着。偏巧上面沾了些热水,一滴从凸起筋脉处一路舔舐去他掌心,随即氤氲出大片清雾。
刚好只是糊了望枯的双眼。
酸李子不解渴,倒是借着这口甘霖,竟也能在荒漠里,觅来泉眼。
她深吸一口气,权当缓神,从“色令智昏”里剥离开来,在抬头看到风浮濯一双结了冰霜的眼后,更暗下决心,再不占佛子便宜了:“……的确忘了洗,倒是倦空君,从莫欺谷出来,瞎了的眼睛也治好了,还隔这么远也能看得清楚,让人佩服。”
风浮濯一叹,看她有一瞬“失魂落魄”,心也揪了起来,低声认错:“待到我洗干净后,就给你拿过来,只是砸佛像之事,不要亲自动手,可好?”
望枯:“原来倦空君也听到了。”
——那为何不知夸奖她一句?
“自然,望枯想行何事就行何事,我无权干涉,”风浮濯再拿帕子,擦起望枯被果子晕染的指节,“但是望枯,离这佛像远点,‘他’不是好人。”
望枯见状,当下收回断论——
看来倦空君不是不会哄人,只是跟迁就孩子似的,时时忧思过虑。
但望枯天生叛逆。
她轻巧落地:“那更该让我来了,这佛像拿了倦空君的名头,却把倦空君当作坏人欺负,真是个白眼狼……因此,倦空君省点力气,交给我只管放宽心。”
风浮濯屏息凝神:“……你都知道?”
他好似又长高了,如今望枯要攀上他的肩,还需更加努力垫脚:“别唬我了,这佛像分明与倦空君两模两样,这些人认不出来,是因为不敢认真看你——再者,既然我帮了倦空君,是不是就算倦空君欠我一次了?”
风浮濯与望枯身上的青荇香再次相撞时,他狠狠闭上了眼。
再闷声应下:“……随时都可向我讨要。”
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也可偿还给她。
望枯笑吟吟:“好。”
再然后,风浮濯轻轻退后三步。
……
能从莫欺谷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就意味着他已顺利成魔了。
这一段生死一线,那一片连绵大山,横竖都是恶人贪欲幻化而出的。
而净骨还能再生,仅仅因他每日不忘默背佛经、牵挂苍生、心念始终如一,而佛光用以洗涤这乱山里的浊气,最是简易,这才得来一阵平步青云。
唯有一座绯色山头,像是散满了催情罂粟,一入便是美人乡。
山上有遍野杞柳,它们化为人形女子,因长久浸在情欲之中,对男子前仆后继,而他一介佛士进入,更是待宰之羊进了狼窝。风浮濯本就是个瞎子,又将耳朵也划破,再分出灵力给自身罩了条“净身咒”,即,凡是心怀叵测靠近他五步以内,便会退后十步,若还要锲而不舍走近,就退后二十步……以此类推。
但他也知道,倘若只与其中一个“幻境”合欢彻夜,都会魔气大涨,更不至耽搁数日。
君子自好,孑然凌云。若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唯有生生世世身心如一,受尽苦难的风浮濯才有可乘之机。
因此,他能熬到最后,只凭一句无心之言。
——若过此情关的是望枯,莫欺谷可会幻化出成千上百个九尺男儿?
望枯耳根子本就软,此心湛蓝,无忧处世,最是,最是,最是讨人喜欢。
男子无须服药,也如狼似虎,只是哄几句不着调的话,也能把落入此地的姑娘吃干抹净。
正是这一记猜想,叫风浮濯败兴失意,闷海愁山。
望枯属于天地,他却妄图私藏。
因此,当情欲势不可挡时,风浮濯只得肖想与他的心上人云雨合欢。
但他甚至都不敢唤出她的名。
在阴雨绵绵的七月天,风浮濯沾染了满身泥泞。
这一次后,他再也担不起过去那个高风亮节的佛君之身了。
却当了这千年来,有且唯一的佛魔双修者。
而今,又至佛堂上,兵荒马乱的两个月只成追忆。
他一侧耳,心上人附上轻语,恰似风沙过境,再遇润物好雨。
但进了风浮濯耳里,就是有湿而粘腻的泥浪浇打,诱他堕落。
若无“倦空君”三字似警钟回荡。
恐怕会倾身咬上她的唇。
……
商影云忽而大喊:“这佛像怎能说砸就砸呢!”
望枯回过神,刹那间的寂静,再次归还去沸反盈天之地——
原是风浮濯用了什么法子,停了一瞬的时辰,怪不得无人打搅。
而他都要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听声又驻足。
风浮濯:“可以砸了。”
如此轻描淡写。
却留众人震慑无言。
酒大娘蓦然果敢:“本尊都下令了!说明不干净的东西真的在此佛堂里!大伙儿还不快快动手!”
望枯趁机扔了案上两根烛火,大火一举燎了佛龛之上的锦布,几次试探佛像眉梢,烧干它最后一丝悲悯。
面庞犹至黑云。
商影云一看覆水难收,干脆抄起家伙砸去:“……罢了!大伙儿都上!”
阮瑎护着王孙贵族往外走,阿蓑则带领宦海高官再开另一条路,但看他们一步三回头、满是瞠目结舌的神色,恐是也想掺和一脚。
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趁着火大吞声,还要添油加醋:“恭送圣上——恭送各位大人——”
而望枯对小哑巴“情有独钟”,禾儿和续兰一样,个头小,玩性大,还想法子要添一份力。
望枯干脆带她去门外功德池里,捞来一捧铜板,再兜于衣上:“禾儿,不妨我们比比……谁先砸上那佛像的眼睛罢?”
禾儿煞是惊喜,重重点头,小跑着回去长梯之尽。
常绕庙宇的颓然金辉,由屋内火光取而代之。却无黑烟,反倒因佛身涂抹了鎏金颜料,而散出些许粉尘,又从窗棂飞去碧空。
再抬头,有一条“小游龙”盘桓在庙宇上空,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味。
一半像夜里星河,勾勒粲然;一半浩荡自由,游荡青天。
哪样都像为风浮濯再不被附庸的贺礼。
……
风浮濯掐准申时末现身,木桶水在大火上温着,正是给姑娘沐浴的好时机。
一场“恶战”后,庙宇门前“摞着”几层灰头土脸的百姓,却畅快淋漓,烧了衣裳也爽朗;而以子禅为首,进进出出的和尚们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步子慢,不能从莽夫手上救下几样上好的香檀。
如此摧残,不知修缮几月才能好。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沃元芩与沃元眷还未离去,且坐布衣行列,前者站出身,抚恤人心:“但求住持们宽心,圣上明天就会派出大量人手修葺新像,至多一个月又能重新开张了,而我身为磐中酒老板,可叫些生意场上的姐妹替我在外宣扬停仙寺,断不会让施主散去旁处的。”
酒大娘见缝插针:“姑娘,您竟是磐中酒老板?我这有好酒你要不要啊?”
沃元芩莞尔:“要的,如若有个好价,说不定还要更多。”
酒大娘喜不自胜:“好说好说!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
而这沃元眷,是被沃元芩推搡来望枯身侧的。这公子只要碰着她,就不由口拙:“我适才看到,倦空君的手里也拿了根茉莉,还插在后院那口井旁,如此一枝独秀,却也能养起来,当真稀罕。”
望枯前头的衣裳再次破破烂烂,还烧干成一块儿,背上却湿得更狠,许是商影云看出她不怕死,总要站在漩涡之中。于是一盆水浇上,至少火势蔓不到身上来了。
她脸颊也有灰,双目却锃亮,当即扯谎:“嗯,我给他的。”
风浮濯站在一侧,却并未急着行进。
君子不该偷听旁人语。
……但“魔头”无畏。
“原来如此,倦空君倒是细心,还给神女披了衣裳,想来你们二位的关系非同一般,极是要好……”沃元眷失笑,自知即将要说的话会大煞风景,但今日不说,唯恐来日就再无时机了,“神女大人,实不相瞒,我心有郁结。”
望枯心下了然:“说。”
沃元眷微微俯首:“接风宴之时,神女所言,可都是真的?”
望枯:“真的。”
沃元眷释然笑了:“果然是真的……我虽与神女只有几面之缘,却已认定神女不是扯谎之人。神女今日肯与我说真话,我已是欢欣。”
望枯疑虑重重:“可我不仅不是神女,还是那妖女。我带来了如此多的不幸,为何还要欢欣呢?”
沃元眷摇头:“可哪怕您并无传言那般神乎其神,却仍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于您。由此知晓,您无论如何,都不是那坊间流传的妖女。”
望枯似懂非懂:“……是么。”
沃元眷笑意阑珊:“你看,眼前就有一些了。”
自此,他站起身,单膝跪在望枯身旁。
沃元眷突然郑重其事:“因此我得以深知,我与神女,是各分两个天地的。”
望枯思索一番才坦言:“沃元眷,你好似在与我道别。”
沃元眷:“不是好似,是我自知只能如此。”
几分悲戚,他一笑置之。
沃元眷:“人间说话没有新意,所以今日,我也只能对神女说一句,‘岁岁平安’罢了。”
望枯木讷点头:“嗯……你也是。”
沃元眷轻笑:“好。”
他就此走后,海阔天空。
风浮濯待他走远了,才行至拐角处。
却与迎面而来的望枯再次撞了个满怀。
望枯昂头:“我还想去找倦空君呢。”
风浮濯:“热水已好了,现在去么?”
望枯抻个懒腰:“刚好,我也乏了。”
风浮濯跟在她身后,像是坦白了他的偷听,又像是想找个契机道明自己在莫欺谷的这几个月:“我原以为你会多问几句。”
望枯摇头:“‘岁岁’那么长,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罢?”
风浮濯不由染笑:“……也是。”
若日子都是缓缓的,悠悠的,平淡如水的。
他愿活到沧海桑田的尽头。
只要望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