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高屏人烟,秋风不送爽。
望枯昏昏欲睡,正是分不清昼与夜时,被那师兄明朗的一嗓喊清醒了,吓得其余议论声也就此消弭。
她没有与之抗衡的声量,云团似的脑袋太轻,随即就枕在了风浮濯的上臂,又见她抬着一双惺忪眼:“可我与倦空君并未双修,为何师兄们会这样说呢?”
望枯如此直快,风浮濯哑然:“……胡诌而已。”
他像那年凛冬,逆着暮秋而上,寒气逼人。
望枯意识到风浮濯面色不虞,出言安慰:“但倦空君不必担心,师尊说了,我能从云津石壁出来,就有飞升的本事,他们若要再乱嚼舌根,我就……”
她左思右想,才下定决心:“我就和他们讲道理,你清清白白,我只是得你相助,你我萍水相逢一场,从未有染,更不会乱行房事,秽乱仙界秩序。”
真有威望,能平息一时,也不可平息一世。
望枯能懂并非人人都讲道理,但女娲后人瑶姬,心善闻名千古,葬身巫山也要呼风唤雨,孕育百代密林。为缅怀她,巫山上下可行万事,却需以礼止殇。
望枯自当延绵下去。
风浮濯沉声定气:“不必如此,你且记着,是你清清白白,我却无以为报,只得追在后头死缠烂打,报个滴水之恩。”
望枯瞪大了眼:“……”
除了风浮濯,谁能把“死缠烂打”四个字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还不卑不亢?
但他都说到这地步了……望枯也不再执拗。
很快,风浮濯带着一大一小来到十二峰的正大门。
望枯还记《雾岫表》所写,这两根柱子一匾额的朱鹮红仙门,是由帝君赐名,唤作离奇古怪的“十二残”。
旨在入了这里,就是残身、残心、残礼、残情,残病、残知交、残手足、残尊卑、残钱财、残不公、残祖辈、残后世——不以世俗道德为目的,而以登仙为要义,可厮杀万物,可不余亲疏。
却只有柳柯子一人贯彻始终了。
有此先例,风浮濯又要帮人帮到底,望枯不喊停,就绝不将她放下——既有人代步,何乐而不为?如此庄重的门楣,望枯就是心安理得地任人抱着进。
不过十二峰地比人还贵。走一步,则来十人,不走,就是等着百人围上来。
“望枯师妹不是进了云津石壁吗?究竟是地动帮了她一把,还是她天生本事很大,真能自个儿走出来啊?”
“这可是关押邪祟的云津石壁,换作你我,见都没见过,还能活着出来吗?”
“莫要被她道貌岸然的模样给骗了,当初是她大放厥词!说要迎战全宗门!若真把宗门给毁了!你还夸的出口么!”
“为何对她如此刻薄?有些话兴许只是以讹传讹的版本,她究竟说了还是没说,那都未可知呢。”
“比起这个,我倒更好奇她与倦空君是什么关系?看看这衣裳,怎么都像是倦空君的……嘶,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的话就别乱讲,倦空君正是渡劫期,一言一行都活在天道之下,若真做了何事,二人会如此光明磊落地回十二峰吗?”
“倦空君天劫都多久没动静了,经你一点拨……岂不更可疑了?不过,生的好看就能把佛修当轿子使吗?我也想这么犯懒。”
“还真别说,倦空君怀中抱着师妹,旁边跟了个灵宠,还真是应了那句俗语——老婆孩子热炕头!”
场下无不哈哈大笑。
林林总总几十个不避讳的声音,在望枯身边,像那蚊虫嗡嗡,惹人厌烦。
幸好碰上的是她,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话坏话都像繁星落了水,撒它一湖,捞也捞不得,看也看不够,当真不值得可惜。
“望枯,是你吗?你可是自己出来了?身子……可有不适?”
后方有女子追随,愕然声与众不同。风浮濯会分是非,便抱着她驻足回看。
来人果真是席咛,她额角挂着珠汗,气喘吁吁,想必是一路越过人山,才勉强跟了来。
望枯紧紧抱着竹简与灵鞭,乍一看,像一堆破铜烂铁,她却不以为意:“席咛师姐?别来无恙。我能出来,兴许有我自己的功劳,也有倦空君的功劳。就是桑宗主的灵鞭实在强劲,一时没有操纵好,伤了掌心,可如今它却不动了……应当,不会死罢?”
席咛忧心神色稍霁:“……灵鞭有灵力注入,人死,灵力所化之物才会跟着消散,你且放宽心。”
望枯:“那就好。”
席咛:“这些都无妨,你无事才好,眼下呢?师尊他们岁荣殿商议要事,你可要随我一起去报个平安?”
望枯堆起笑靥:“那就听席咛师姐的。”
风浮濯像是望枯捏的陶土人,让指东不往西,见无话再谈就继续抬步,从未有半句怨言。
“慢着。”她轻瞟风浮濯一眼,随即落落大方地道起客套话,“岁荣殿虽是十二峰要地,但您为贵客,又从空桑山远道而来,席咛只好代师尊邀请倦空君,来此岁荣殿,共品茗茶。”
席咛这话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有意将他与十二峰划分开。
能自请离去更是再好不过。
风浮濯:“我将她送到便走,不会叨扰诸位。”
望枯捻着他的前襟,秀眉微蹙:“不可,我说了要把衣裳还你的。”
风浮濯盯着她逾矩的手良久,终是败下阵来:“……那我该在何处等?”
望枯再次搂住他的颈:“上劫峰苍寸苑,若找不到地方,可以找我师兄们问问路……但在此之前,岁荣殿就在前头,倦空君就送我到底,好不好?”
风浮濯目视前方:“……嗯。”
有人步子粗重,由远及近,还横来一声:“席咛,这丫头能有出什么事,为何走得这样快,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望枯眨巴眼:“路师兄?许久不见,你是在找席咛师姐吗?可席咛师姐早已来了,莫非路师兄跑得还没席咛师姐快呢?”
怪不得这也追不上,那也追不上。
路清绝像碰到了瘟神,又或是误食苦果,唇齿抿紧:“……”
望枯是他未老先衰的劫数。
不在还清净,一旦在了,就总是惹他难耐。
路清绝处处看不惯:“腿是断了吗?如若没断还让人抱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你也真是好意思。”
望枯:“我在云津石壁泡了好些天的水,又没有鞋,就这么走在地上定会很疼,倦空君肯帮我,是出于好心,为何会不好意思?”
路清绝:“……”
路清绝为上劫峰大弟子,若将她放任自流,就是轻慢那上劫峰的一百二十五条宗律。
可她是半点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路清绝:“你先下来,真走不动也有我来扶,何必劳烦外人?”
望枯狐疑:“路师兄背人稳当吗?分明走路都气喘吁吁的。”
路清绝咬紧后槽牙:“……先前比试台前,我是扛过你的,再不济也扶过你,你非要以德报怨不可吗?”
望枯:“路师兄既然执意如此,那也可以,只是莫要粗鲁了,能背我就……”
风浮濯却退后两步,还再次背过身去,将望枯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起冷脸,振振有词,威而不自知:“路修士,你为男子身,明知她不舒坦,却还要趁人之危,此举实在毁她清誉?烦请自重。”
自。
重。
两个字,十五笔,从未如此震耳欲聋,重于泰山,压得路清绝深陷污沼之内,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而尚且不散的看客们,笑则笑了,还要捧腹大笑。
末了,风浮濯从闹剧退场,脚步生风:“是此方位吗?”
望枯:“是的,一路直走就能看到岁荣殿了。”
望枯悄悄伏在风浮濯肩头回看路清绝,他的九尺身姿,如今却矮成小小一粟,脸色时而发红,时而发紫,时而再焕黑。
有几分惹人怜惜。
但望枯同样笑得顽劣——
也难怪会被误解,虽说以貌取人不好,但他模子里十成的凶狠,有八成都落在望枯身上。
那可怪不得她落井下石了。
天道好轮回,若路师兄嘴上留德,兴许——也会等来苍天轻饶之时。
……
适才有多门庭若市,岁荣殿就有多凄冷肃穆。
风浮濯不曾止步于此:“既闯此地,自当登门拜访。”
他都冠冕皇皇了大半日,再让宗主们多看几眼,也并无大碍。
风浮濯抱着她三步入殿,屋内座无虚席,中间刚好摆有那日望枯屈身的卧榻。对她归来,想必早有预料。
晓拨雪起身:“你与席咛的交谈我们都听到了,换洗衣物在此,竹简和灵鞭坏了都可修,莫要放在心上,你若安好才是舒心。”
风浮濯将她放去卧榻,又从衣物上拿过一双鞋,屈身为望枯穿好。
“如此羡煞旁人,不知晓的,还以为云津石壁是个多么轻易的地方,既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还能顺带捎个夫婿呢?”
阔别多日,休忘尘竟不着白衣,而是换了身靛蓝色的衣袍。轻挑气虽被粉饰大半,却像是勾栏里听曲的公子——
非但无法吟诗一首,还要夹枪带棒。
风浮濯慷慨如旧:“久负诸位宗主盛名,今日叨扰,多有唐突,既已帮望枯归来,便不打搅诸位商议正事。”
望枯小声提醒:“不是离去,是去上劫峰等我。”
风浮濯流连一瞬,才转身离去:“……嗯。”
怀中抱久了人,而今放下,又觉何处空落落的——
正如吃一辈子苦,忽而不吃了。
难免显贪念。
休忘尘为望枯鼓掌:“就算是借了天意,你也的的确确从云津石壁归来了,当真有本事,恭喜你了,望枯。”
望枯:“既然我如此有本事,不该给点奖赏吗?”
休忘尘闷笑:“你给自己的奖赏还少了吗?不过,也并非没有给你准备,桑宗主的灵鞭,你拿去罢,如何?”
望枯:“……”
……只是如此?
桑落开口:“望枯,你确有几分本事,只是此物并非为赏赐,而是你早已将它拿走了。”
望枯:“何时?”
桑落:“在你妄图将它解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