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奇迹般抢救回来后,我的身体开始迅速好转起来。
隔离期间,家属依旧禁止探视。
我静静坐在宽敞明亮的病房床上,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进入身体。
好平静啊。
感觉心情好久没这么平静过了。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算是我第一次,拥有一间单独的“卧室”吧?
哪怕这避风港只是暂时的。
我想着想着,忽然自嘲地扬起嘴角。
别人都巴不得赶紧逃离病房,而我刚才却将其比作独立卧室。
果然想法还是太奇怪了啊。
我转过头,寂静无声地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枝。
巍然屹立的百年大树之上,枝叶交叠晃动,阳光透过交错的缝隙,变成闪烁的点点星光。
真美啊,这个世界。
我看着看着,忽然怔住了。
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曾经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喜欢像这样坐在角落里,偏头望着窗外景色。
对了,是张小彬。
可是我记得,教室外面那棵树已经死掉很久了。
那是一棵注定长不出新芽,永远光秃秃的死树。
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我恢复了绝大部分的记忆。
我记得周云的死,也记得恶心缠人的林语,记得袁媛离世,记得张小彬告诉我他被领养。
我记起了很多。
然而,忘记的却更多。
当时内心的情绪,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自己当时的困境,我全都想不起了。
尤其是某个时间段的事情,更是一团空白。
想不起具体的事件,徒留一种悲伤空洞的情绪。
这种悲凉的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一直萦绕在心底。
我忘记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忘记的是……
我叫言一知,是让无数人害怕胆怯,与混混为伍欺凌弱小的校霸。
【你叫言一知,被无数老师喜爱,是无数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我没有朋友,接近他们不过是为了利用,从无真心。
【你有朋友,他们都很爱你,只是随着长大,人生总会有各自的归宿,你无需挂怀。】
我杀了很多人,间接害了很多人,我有洗不清的罪孽,无论什么理由。
【你心地善良,敏感细腻,你的双手从未沾染罪恶,你是一个怕血的人。】
我一无所有,所有向我付诸真心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我不配拥有爱。
【你会有很多人爱你,这个世界会有很多人爱你,生来带刺不是你的错,不要为了妥协拔下它。】
我很痛苦,很煎熬,我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你会平静下来,你会看开一切,路就在脚下,只管迈开脚步走就是。】
我认识一个叫吴言的人,他主动站出来替我扛下了一切,无怨无悔,可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你从来都是一个人,从始至终,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过一个叫“吴言”的人。】
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
并非是完全忘记,而是十分模糊,模糊到连情绪都被淡化掉,只剩下麻木。
就像蒙上一层浑噩的膜,将部分记忆纠缠着一圈圈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算了。
既然想不起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想不起就想不起吧。
医生将书包递进病房,说是母亲听说我已经好转,担心我进度落下太多,让我在病房里刷题。
我谢过医生后,拉开书包拉链将书拿出来。
“啪嗒”一下,一个白色纸袋轻轻落在床单上。
我好奇拿起来,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双眼微微瞪大。
竟然……是我跟张小彬的合照。
原来我跟他还照了合照啊,什么时候的事?
我看着里面笑得腼腆拘谨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目光久久落在张小彬脸上。
没有任何情绪征兆地,一滴泪从我眼眶里滑落下来。
我依稀记得,他好像出车祸了。
明明是我亲眼看到的,但却有种仿佛听别人无意提起的遥远感。
有点难过,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哭。
就像是心底涌动着一股淡淡的,绵长的悲哀。
我总觉得脑子里有些记忆不是我的,它融合进我原有的记忆,让我分不清真假,却十分熟悉。
我重新坐回床上,手却始终舍不得放下这张照片。
我翻来覆去深深扫过照片里的每一个细节。
一遍,又一遍。
从已经开裂,从中长出青苔的水泥台阶,看到花坛里那些鲜艳昂扬的花草。
从衣服看到表情,反反复复,百看不厌。
我以这张照片为引,想起关于它背后的更多记忆。
只可惜。
我想来想去,也只依稀回忆起一段不知什么时候的简短对话。
“张小彬,要是能从小镇出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问道。
“最想做的事?”
张小彬想了想,转头说道:“当然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如果能出去,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给自己换个名字。”
“换名字?你打算改成什么?”
“张这个姓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肯定不能换,但我很喜欢‘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句话。”
“所以我打算改名叫‘宁远’,张宁远。”
张小彬看着我,郑重说道。
我喃喃自语道:“……张,宁,远。”
“那要是今后你忘记我了,又换了名字,我不就找不到你了?”我轻笑说道。
“怎么可能。”
张小彬严肃地打断我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一定能认出你。”
“要是你没认出我怎么办?”
“那我就……”
……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
客厅鸦雀无声。
我停下手中把玩的刀,缓缓起身站到张宁远面前。
“现在故事讲完了,您想起我了吗?”
“张宁远,哦不,张小彬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