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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音心头一颤,愕然回首,楚恒已远远进入了湖上小亭,同吕世怀相对而坐。

倘若剩下的几年,过的艰辛困苦,还不如一开始就背弃了自己的初心,寻个宽阔大路来走。

他这是在说……吕世怀,亦在警醒司马音。

司马相国桃李满天下,终不是自家的出息,百年之后,司马一族必会由盛转衰,后继无人。

楚恒说,与其这般余年苦涩,不若放弃了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初心,放手让吕世怀去做。

湖面波光粼粼,仿佛无数颗明珠在阳光下跳跃,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在和风爱抚下,湖上漾起层层縠纹,时而有鸟雀亲吻它的脸庞,它便热切地奉送甘露。

大寒将楚恒移至石桌前,小寒则是肃立一侧,手中尚且攥了几本瞧不出名讳的书册。吕世怀正要起身问安,却被楚恒抬手遥遥压了一把,示意他无谓虚礼空言。

“多谢公子。”吕世怀重整了衣襟,抚平了袖口处因风而起的褶皱,再度落座。

奴仆替二人上了茶点,便在大寒的注目下快步离开,生怕走晚了被定个什么罪名似的。楚恒未等人走远,便招了招手,示意道。

“小寒。”

女子应声上前,将手中的几卷书信递到吕世怀桌沿。

“你先瞧瞧这些,再说不迟。”

“这些……”

青衫少年随手翻开一页,这是一本兵器铺子的账目单,每日的银钱流水如何,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最晚的一页恰好是记到昨日,瞧着并无半分不妥,不过是些日常的进账、出纳罢了。

他一页页瞧得仔细,直至第一十五页时,顿住了手。

“瞧明白了?”楚恒淡道,因寒冷而端了桌上的热茶。

“瞧明白了。”吕世怀沉默片刻,大致瞥了一眼剩下的几样物什,心中了然,“桩桩件件,皆是灭族的死罪。”

沉默如水,清澈而深邃,带走了喧嚣的浮躁。湖面映照着天穹的流云,宛如无数话语在其中交汇,似山海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吕世怀曾料想过今日,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这般突然。

但楚恒手中的罪证这样齐全,直接于朝堂上公之于众,岂非胜算更大?他心底有个疑影,楚恒城府又深,倘使是试探忠心之举,他可不能冒然答话。

他的笑意浮现在眼角和嘴角,然而眼神中的黯淡却流露出他内心深处的苦涩,淡淡道:“微臣,不过是想来取回那二两碎银。”

“没了。”

“没了?”

“你回头瞧瞧。”楚恒抬眸,望向吕世怀身后广阔无垠的湖面。

吕世怀端坐原处,丝毫未动,一双眸紧锁着眼前的男子。

湖面之下,水草摇曳,鱼儿游动,如蓝锦缎般光华灿烂。阳光一照,湖面便跃动起无数耀眼的光斑,似是一层薄薄的金光缭绕,闪烁着无名的孤寂。

“我丢入了后湖之中,此刻怕是同污泥盘根错节,无处去寻了。”

吕世怀心下一惊,眼底骤然染上了一丝恨意。

“公子耍我。”

“你早已作出了选择,又何必惦念着另一条路的花草。”少年目光下移,停滞在吕世怀袖口上的那一株兰草绣样,面色稀松平常。

吕世怀眼睫轻颤,克制地收回了目光,答道:“公子手中有这些,并不需要我做什么的。”

风轻轻拂过,带动他的发梢微微颤抖,自然的韵律彰显着与他此刻内心截然不同的宁静平和。

这些物件儿一并递到朝堂之上,纵使楚王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在诸多文官的面前当众毁了它们。朝中与林氏势如水火的小家族比比皆是,更不乏史官清吏之流,定会一口咬着此事不放,推进到底。

“可王上不这么认为。”楚恒轻抿了一口茶,“你以为证据确凿,可在王上心中,这些……不过一纸废文。”

他说的简单平静,好似从未经历过大殿中的那次争吵。

小寒听得心尖儿刺痛,不由地望向楚恒的背影,可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正襟危坐,语气更是没半分不妥之处。

“林氏手眼通天……”

“吕先生可知,我朝何处最为欠缺?”

吕世怀愣了愣,答道。

“重文抑武,无将可用。”

无论是先时的林氏将军、公孙将军,还是今时今日的秦家军,仿佛都在走一条注定无果的死路。等待他们的是削权降贵、永囚玉京,子女再无出头之日。

“青史垂名的君主身畔,无一不是两相一将,同仇敌忾。”楚恒道,“而兰儿,能成为你的牵念,自然也能成为旁人的。更能成为……”

闻言,吕世怀拍案而起,胸膛的心跳之声似战鼓擂动:“你让她去了边关!”

“是。倒马关。”

“倒马关此番唯一个秦家小将前往!你这是把她送上了刑场!”

吕世怀声调渐高,好似当真是个痴情一心的男儿,为自己心爱的女子谋不平呢。他牙关紧咬,恨不得冲上去将眼前的男子痛打一顿,可大寒却往前挪了两步,背上的长刀似有铮铮之声。

“吕先生。”大寒目光沉沉,带着几分警告之意。

少年攥紧了双拳,激动情绪慢慢地平息下来,如同狂风过后的湖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不悦地瞥了一眼大寒,挺直了脊背,愤然整理着衣衫。

“兰儿若死了……”

“世怀,我与你不同。”楚恒笑道,“你行于阳光之下,所用计策多见得天日,乃书生文人骨子里的傲气所至。可我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微末公子,为了活命,阴狠些又有何妨?”

那夜湖上,楚恒逼他救下司马音的计策,便是以文人常使的阳谋作设,也成功让司马相国以为是吕世怀的手笔。司马音要么嫁给吕世怀,要么名声扫地再难于京中立足,楚恒算好了他们的心思,恰如那些时日吕世怀在花园中捡到的一方锦帕。

吕世怀若不救,司马音小姐必有溺亡之危;救,他便是楚恒的同谋,一门心思记挂着司马相国家的权势,以此为垫脚之石。有了这一层关系,他更不可能同楚恒撕破了脸面。两者环环相扣,皆是摆在他面前由着他选择,偏生吕世怀还一步一步走入了楚恒的算计中。

“你所行之事,并非为了及冠之后迁居封地!而是为了……”

风声呼啸,吕世怀忽觉喉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沉地发不出声。

小亭入口的石柱旁,小寒目光一斜,警告道:“吕先生慎言。”

吕世怀当即明白过来,自己先时对王家子弟是何等无礼之举。他心中大骇,愈发恐惧于大寒和小寒的深厚功力,只好收了话、住了口,徒留一双眼或黑或白地瞧着楚恒。

楚恒轻轻地抬起茶杯,杯沿与他的唇瓣触碰,动作优雅而从容。茶盏散发的淡淡馨香,仿佛与他自身的气质融为一体。

吕世怀呵笑一声,目光不自禁瞥了一眼楚恒的双腿,自嘲道:“多谢姑娘提醒。”

“我接了你的拜帖,自然不会只同你说上这些。”

吕世怀淡然落座,却是刹那抬眸。

“你既着急兰儿的处境,不若想想法子。”楚恒放下茶盏,眸色愈浓,随即浅然一笑,“我会请命亲往,你只消劝得动司马相国,能请出秦苍这座大山,便足矣。”

小寒默默收回了内息,微微后仰,复又靠上了凉爽坚实的石柱。她昂首望向飞檐之后的半边天穹,数着空中掠过的鸟儿,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远处的院墙之上,蹲着个狐狸似的精明少年。他借着茂密的树枝掩盖身形,望着石柱旁昏昏欲睡的女子,咧嘴痴笑。

……

在那荒芜而孤独的尽头,一座宏大的洞穴在黑暗中悄然敞开。其巨大的口径仿佛吞噬了一切,让人不寒而栗,洞内的阴冷更是无比深邃,仅能听见风声回荡。

石壁上的灯嵌进了深处,因久未有人添油而朦胧渐熄,唯最后一点星辉抗争着黑暗。

时光亦然。

少年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从胸腔中跃出。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拳,但随后手臂上撕扯般的剧痛便席卷了大脑——他正在苏醒。

黑暗像一团巨大的而密实的绒布,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心底的不安开始慢慢升腾,如同细小的颗粒在喉咙里摩擦,让人感到焦躁和恐惧。

秦典墨醒了醒神,微直起了些身子,这才注意到手臂上齐整的包扎痕迹,而先前的那起子麻木荡然无存。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寒冷和阴森,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鬼魂的低语,让人脊背发凉。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不安。

面前不远处的角落里,那名少女无声地倚着石墙,闭目浅眠。

秦典墨挪了挪僵硬的双臂,右手中尚死死攥着那一枚小圆玉佩。它此刻已同化了他的体温,悄悄地侵蚀着他的心灵。

少年抵着墙起身,身上的伤口因挪动而散出一丝微弱的血腥气,消散于过路的风息之间。他放轻了动作,敛了呼吸,缓步行至少女身畔,半跪在她面前,用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侧身蜷缩着,微弱的烛光洒落在她的周遭,为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泽。秦典墨心中一动,不自禁地想替她取下发上的短木簪子,好让她睡得再安稳些。

纤长宽厚的手正要触及少女发间,却被一记手刀抵住了护腕,掌间竟带了几丝戒备之风,骤然转而扼住了秦典墨的左手。掌心间冒然探出头来的一小截浅色流苏,被忽如其来的攻击吓得花枝乱颤,若不是秦典墨握得紧了些,怕是要被她这一吓弄丢了这块玉佩。

木簪簪得紧,若是久了怕有伤发质。

珈兰睡眼惺忪,微蹙了眉,眼中的凌厉警惕却是丝毫未减。她一直蜷缩在石壁下的一处凹陷角落,制住秦典墨时,左手亦探上了身畔软剑的剑柄,好似受惊的野兽。

“你作什么?”珈兰睨了一眼他手中那小半截流苏,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常,收了手问道。

她这起子反应,反倒来问他要作什么。

秦典墨眼瞳一黯,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中,如今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目光交汇处,是寒风吹过的湖面,微波荡漾,却又深不见底。

“我只是想同你道谢。”秦典墨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个十分难看的笑容,答道,“你……休息罢。”

他面色微沉,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助和怅然。珈兰这等视他作洪水猛兽的模样,让他不由地想起仍在玉京时,祠堂外的那一计梅枝。

一样的出招狠辣凌厉,不带半分情面。

“将军若有话……不妨直说。”珈兰见他左手攥了拳,心中警铃大作,更是握紧了些剑柄,瞥了眼周遭的环境。

“那你还想让我问你什么?”秦典墨撤了手,微挺直了些脊背,是何等顶天立地的男子,“兰儿,你何等聪慧……可时至今日,我从未想过,你尚如此戒备于我。”

山洞中谧静得只能听到风与岩石摩擦的声音。石壁上灯油滴落,汇入火把中的弧形弯口处,积聚成疾。少年苦笑一声,心中不平,竟顾不上手臂的伤处,骤然攥住了珈兰的肩头,目光锋利而耀眼。

“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来救我,究竟缘由是我,还是因落难的,是秦家的少将军?”

珈兰一怔,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滞在了原地。她仰首望向秦典墨那双原带着三分湿意的坚定目光,像是一幅逐渐失色的画,所有的色彩都徐徐淹没在那深不见底的悲哀里。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周身紧绷的神经松了些,亦放开了自己随身的软剑。

他用了几分气力,几乎要将掌心的那枚玉佩嵌入少女肩头,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似的。珈兰吃痛,却生生咬了唇受了下来,侧眸不答,转而望向山洞中无尽的黑暗。

“你看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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